「無根的富裕使人憂心。臺灣有錢了,怎麼人還都那麼俗氣?繼而我們意識到讓臺灣民眾了解幾千年沉澱下來的中華文化,提高他們的文化素養才是最重要的」
《望東方周刊》記者劉芳|北京報導
12年前,當發現擅長做惠山泥人的老師傅時,臺灣《漢聲》雜誌創始人黃永松喜不自禁。
他站在老師傅身後,一張張地拍照,希望把整個工藝的所有程序記錄下來,哪個動作快了就請老師傅重來。
這一次記錄,他們花了11天,燒壞了所有隨身攜帶的日光型藍閃光燈,最後整理出3200多張工序圖。
黃永松又將兩位師傅從無錫請到南京的東南大學開課,教授藝術系研究生;並請他們把能做的泥塑統統做出兩份,一份留在學校,一份由黃永松帶到臺灣做展覽推廣。300多件泥塑,這件事情前後花去6年時間。
2005年1月,《漢聲》推出三冊雜誌,系統介紹惠山泥人:第一冊論述泥人源起和傳說,介紹著名的大阿福泥人和手捏戲文,並收錄無錫泥人博物館與南京博物院收藏的珍貴作品圖錄600餘件;第二冊是兩位大師傅的工作日誌,及從中總結出的「捏塑18法」和「彩繪7法」;第三冊則用照片完整重現捏塑全過程。此時距黃永松初次尋訪到兩位大師,已有8年。
就這樣,以不計成本的工作方式,《漢聲》力圖通過梳理「中國的、傳統的、民間的、活生生的」文化、技藝,建立「中國民間文化基因庫」。自1971年在臺北創刊之日始,200多期雜誌一直在向這個目標努力。
「我們現在還著力在原則、意義上爭論,都說要保護環境、重視教育、保護傳統文化,但是怎麼保護、怎麼重視,很少從制度保障、程序設計和技術細節上來實現。」8月29日下午,在北京798藝術區尤倫斯藝術中心,《讀庫》主編張立憲在主持黃永松的講座時感慨,「所幸,《漢聲》已經做了將近40年。」
小題大做,細中求全
臺灣藝術大家俞大綱曾說:「傳統好比人的頭顱,現代猶如人的雙足。在時代的遽變中,忽然演變出傳統與現代割裂、頭腳分離的奇異局面⋯⋯文化工作者應有為此斷裂做『肚腹』的擔當,使現代中國人能銜接傳統與現代,全身而行。」
《漢聲》的所有嘗試,就是盡力起到「肚腹」的作用。
隨手翻看《漢聲》雜誌這些年的封面主題:「中國童玩」、「臺灣的泉州人」、「稻米專輯」、「美哉漢字」、「五臺山騾馬大會」、「曹雪芹風箏譜」、「福建土樓」、「樺樹皮文化」、「有機農業」⋯⋯主題五花八門,幾乎無所不包。
他們有自己的目錄系統。先將內容劃分為民間文化、民間生活、民間信仰、民間文學、民間藝術五種,下設十類56項和幾百個目。至具體操作時,「每次抓住幾個小題,然後心無旁騖地做下去,做出深度來。」
黃永松將《漢聲》的工作特點概括為:小題大做,細中求全。
所謂「大做」,即從一個小切入點引出所有相關研究。如馬年做「中國馬」,不單是懷舊與欣賞民俗,還聯想到馬與騎術的關係、中國古代北方民族秋高馬肥大舉南侵的史實,再牽涉到漢族築長城的歷代努力、元代與羅馬帝國的對比⋯⋯
「就像一滴水珠、一顆沙粒都有自己的世界一樣,我們尋找到的每一個題目都別有洞天。」66歲的黃永松笑稱,雖然辛苦,但樂在其中。他把30多年的田野調查經驗變成一肚子故事,隨時隨地拿出一個,以此例證中國傳統文化的生動和神奇。
「過去中國人不照相,怕會被取走靈魂,有的家裡祖先去世了,會請畫師把祖先畫出來供奉。這種肖像又叫做追容畫。你知道嗎?我們居然找到了一本追容畫譜,裡面有不同的肖像,這個強調眼睛,那個強調額頭。你可以跟畫師說,我祖先的眼睛是這樣,下巴是那樣,讓他給拼起來,不像了再改。是不是很像偵探片?」
根據這本畫譜,《漢聲》推出兩期專輯,名為「中國民間肖像畫」。內容除了完整收錄畫譜外,還包括古代開臉造型的技藝和知識、創作過程演示、中國容顏在美術領域的發展與問題,以及對全國各地多位街頭肖像畫師的採訪。
《漢聲》介紹比例最大的是民間手工藝。黃永松總結出一套四法十六則,將梳理內容分為「體、用、造、化」四方面,每一方面又包括四元素,比如「用」,是指功用,包括人(什麼人用)、地(什麼地區適用)、事(什麼事用)、用(什麼特殊用處)四個元素。
就這樣,他們以龐大的容量和細緻的耐心,梳理出紡織、漿染、刺繡、編結、剪紙、面花等諸多可稱之為「母親的藝術」的手工藝來。
在張立憲看來,《漢聲》系列出現最多的字眼即「母親」。「因為《漢聲》對中國傳統文化、民間工藝的態度就是兒子侍奉母親的態度。兒子用不著每天說『我愛你,媽媽』,只要想著怎麼侍奉就行了。」
聚焦傳統緣於「戒嚴」
《漢聲》的前身是英文雜誌《ECHO(回聲)》,初衷是想介紹中國的文化給外國人看。
那是1971年,黃永松26歲,剛剛從「國立」藝專(今「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科畢業,打算出去留學,卻被打算辦一份報紙的吳美雲找上門來。後者看到黃永松做美術指導的電影很欣賞,邀他做美術編輯。
時值臺灣「報禁」,那份新報未能獲允創辦,兩人改為辦雜誌,但內容依舊受限,「政治不能談,生活面貌也只能談好的一面,千篇一律沒意思。」黃永松回憶,想來想去,只好把雜誌內容定位在傳統文化上。
「我是農村長大的,把老家的大小事情拿出來講,大家居然都感興趣。」黃永松出生於臺灣桃園農村,小時候跟父母打理茶園、自製農具、蓋房子,對民間傳統頗為熟悉,不想此時派上了用場。
那時《ECHO》已聚集了一些資深出版人,但大多出於商業考慮,目光多集中在博物館、美術館等學術、高雅的東西上,並不看重傳統文化,因此三三兩兩地離開了,最後只剩下吳美雲和黃永松。
那時工作條件艱苦,為了把有限的資金都花在印刷、製作上,吳美雲將家裡闢出一角作為辦公室,廁所當作暗房。
慢慢地編輯部擴充到四個人,另兩個是黃永松在「國立」藝專的師弟奚淞、姚夢嘉,四人並稱「《漢聲》四君子」。一次他們在鄉下做田野調查,看到一戶民宅有副對聯:「同心土變金,牽手做大事」,四人相視而笑。此後過年書春,這句話常常被寫出來,貼在辦公室的牆上。
《ECHO》第一期介紹了臺灣的媽祖祭祀與京劇源流,之後幾年,他們每月出一期雜誌,把臺灣跑透透。祭典、手工藝、飲食,做的最多,因為「最不會犯錯」。其時臺灣還施行「戒嚴」,內容稍一涉及現實,就容易惹來麻煩。
「一報導城市生活,我們拍的照片就被認為太守舊、太破敗。那時臺灣開始有婦女墮胎,我們想討論這個問題,也不行。」黃永松回憶。
然而最終促使雜誌轉型的仍舊是現實問題。
上世紀70年代末,臺灣經濟騰飛,日漸富裕的生活之下,人們淺薄的歷史文化根底暴露無遺,一時間湧現出許多盲目崇洋的「暴發戶」。
「無根的富裕使人憂心。臺灣有錢了,怎麼人還都那麼俗氣?繼而我們意識到讓臺灣民眾了解幾千年沉澱下來的中華文化,提高他們的文化素養才是最重要的。」
1978年,在諸多朋友的建言下,《ECHO》中文版創刊,名為《漢聲》,取「大漢天聲」之意。中文版一出大受歡迎,自1978年至今已出版160多期,銷售成績最好時有2萬多訂戶,黃永松笑言:「在臺灣範圍內來看,這已經是很了不起的數字了。」
大陸的豐盛與焦慮
中國傳統文化的溯源梳理,卻不是在臺灣範圍內就可完成的。
多少次黃永松想到大陸尋找更正宗更豐富的民間技藝,無奈兩岸通路封閉,「那時到香港必去國貨店,看看牌子也好,這個是成都來的,那個是齊齊哈爾來的,一下子大江南北都有了。」
他最常買的是兩樣東西,一個是竹葉青酒,回去孝敬父親;另一個是藍印花布,一次買好幾匹。還附帶買一把杭州張小泉的剪刀,因為藍印花布的邊上印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製造」,沒法帶回臺灣,得先把布邊剪下來。
1988年,兩岸通道開啟,身為客家人的黃永松立刻奔赴廣東、福建,做了大量民俗調查。當年冬天,他在土樓專家黃漢民陪同下,於閩西、閩南地區進行福建土樓的調查。前後16天,完成了72座土樓的記錄、測量、繪圖。
黃永松回憶,彼時大陸民風淳樸、古意猶存,某天他們忽然被年輕村民攔路,得知前面村中都是黃姓同宗居住,要答對考題才能進村。第一題,你們二人姓黃,是什麼「黃」?幸而黃永松此前參與了民族姓氏源流與遷移的研究,知道問的是堂號,立即回答「江夏堂的黃」;第二題,祖宗詩怎麼念?他大聲誦出「⋯⋯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即故鄉,朝夕莫忘親命語,晨昏須薦祖宗香⋯⋯」於是過關,順利完成調查。
「我很喜歡那個時候,沒有現在這麼喧譁,無論城市鄉野都很舒服。」黃永松深感當時在大陸民俗採集的收穫豐盛,此後每年都來幾趟,逐漸將工作重心轉移過來,陸續在北京、西安、南京等地建起工作室。
然而隨之而來的還有焦慮感。大陸經濟迅速發展,令《漢聲》的工作者們逐漸感到,臺灣出現的文化生態問題將以更大的規模在大陸重現。
帶著搶救民俗的急迫感,《漢聲》推出了「民間文化剪貼系列」,要求所有的編輯、朋友在北京發出邀請函,請任何對民間文化有興趣的人寫稿子來。同時,雜誌每頁用水膠粘合,很易撕下,在每頁上預留適合活頁夾的洞孔,希望讀者用剪貼簿的方式,分門別類按照目錄自己整理。此系列一直持續了近50期。
「我們認為來不及了,讓大家一起去搶救才是最有效的方式。不然等我們去拍照、發掘,大陸這麼大,是不可能的。」黃永松說。
「中國結」的發現者
動輒花幾年時間做調查,常常往返於兩岸之間,空間、時間的成本巨大。加之《漢聲》每一期都儘可能做到最恰當的設計裝幀,對印刷要求很高。而以傳統文化為定位又必定無法大賣,《漢聲》是怎麼存活至今的?
「單以雜誌來說,我們一直在赤字。」黃永松稱《漢聲》從未如外人想像,接受企業或社會人士捐助,從來都是自力更生。
創刊的資金是吳美雲向父母借來的,後來黃永松也從家裡借錢入了股。第一期出來後,即被當時「中華航空」的國際部經理看中,說願意一次買幾萬份,放在飛機上。
「我們當時每本成本是12元臺幣,他要8元給他,一本就要虧4元。吳美雲很有經營頭腦,說值得賠。因為雜誌都放在國際航線上,而我們就是做給國外讀者看的。後來果然藉此打開了渠道。」現在,全球共有35個國家的讀者訂閱《ECHO》。
除此之外,由於當時臺灣的外商剛到來,許多企業需要文宣資料,看到這本雜誌做得漂亮,紛紛來找他們做設計宣傳。「我們就靠這些來貼補雜誌,白天賺錢,晚上編雜誌。」
英文版出到第四期時,付不出印刷費,印刷廠威脅要把稿子鎖起來,急得吳美雲跑回家向母親要錢⋯⋯後來《漢聲》乾脆拒絕新訂戶,因為訂閱價格較低,訂得越多越賠。
經歷過各種困難,編輯們卻依然有幹勁,「一來外面掌聲那麼多,好像我們沒法回頭了,只能硬著頭皮撐下去;二來傳統文化真的好,一旦你之前播的種子發了芽,又覺得捨我其誰。」說這話時,黃永松以靜坐的姿勢盤腿坐著,「真的應了慈濟基金會的證嚴上人的一句話:甘願做,歡喜受。」
轉折出現在1978年,中文版《漢聲》在第三、四期推出「中國童玩」,反響良好,結集成書,第一次有了盈餘。這開啟了《漢聲》的經營方向。此後他們有了明確的思路:先做雜誌,再將成熟的主題整理成書,以書的利潤來養雜誌。
第二套主題書《中國結》更是成功典範。中國結藝眾多,從最常用的紐扣結到老床帳鉤下的結飾,非常零散。《漢聲》對此進行整理,總結出11種基本結,14種變化結,命名為「中國結」,並出版系列叢書。從此「中國結」傳遍全世界華人區,也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象徵。
1982年,《漢聲》將注意力轉移到對下一代的培養上。他們悉心整理出中國民間文化故事,結集成《中國童話》,那個年代臺灣有孩子的家庭幾乎每家一套。此書不久前在臺灣出版了第25版。
如今,主題書、童書的利潤除了用來維持雜誌在臺正常出版,還要保證《漢聲》臺灣總部和大陸9個工作室以及兩個研究所的運轉。
「經濟危機來了我們也不好過,但這麼一路走過來,已經不怎麼在乎不景氣之類的狀況,」黃永松說,「文化產業說到底,只要一息尚存,遇到好的時機總會再發芽的。」
常有大陸出版人探討,《漢聲》的成功能否複製,答案往往是否定。但黃永松認為可以,「我們做的事情其實換誰都能做,只是我們踏踏實實,一步一步來。」
他認為這樣的出版人只需滿足兩個條件:「一是活菩薩的布施心腸,二是忍辱負重的精神。」
他特別向本刊記者解釋了「忍辱」的「辱」,就是「一打開電視就生氣,看到民間藝術不被重視,或似是而非的創意人士們不了解傳統還洋洋自得。作為一個文化工作者,會感到被這樣爛的大眾文化、這樣姑息的環境侮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