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共300多萬藥代,業內人士估計,這個數字將在未來幾年之內減少至7、80萬。裁員、降薪、跳槽、轉型……,這個群體正經歷著巨變。他們有些遊走於灰色地帶,也有從這個職業感受到的尊嚴和價值,「患者治癒了高興,我們也高興。」
「開藥的主任不經常在,住院部也不能去拜訪,怎麼推新藥呢?」
「掛個號」。
一位受疫情影響從旅遊業辭職的醫藥代表,剛剛改行就碰上「嚴打」,於是來到一個400多人的藥代群向前輩們請教,「老司機」一秒鐘就解決了他的疑惑。
這位新藥代沒趕上好時候。
群裡有人說被藥劑科主任通知,「沒事不要去醫院,有事電話聯繫」。還有人說,在醫院門口碰到主任,主任嚇死了,讓他不要來醫院,「藥我幫你用」。
不久前,一位女藥代在醫院裡被保安攔住翻了包,查了手機,雖然最後沒發現什麼,但受了委屈沒處說。我問轉述的人:「沒任何證據就這樣查是否侵犯隱私?」他說:「沒辦法,大環境就是這樣,大眾對藥代這個行業有偏見」。
不過,查得再嚴也還是有辦法。真正困擾藥代們的,還是國家集採的影響,這就不是「一秒鐘」能夠解決的問題。
全國共300多萬藥代,在經歷了調整、轉型、被裁員後,目前依然超過200萬,業內人士估計,這個數字將在未來幾年之內減少至7、80萬。
我無意中進到這個群裡,又加了幾位成員私聊,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這個有些遊走在灰色地帶的群體,第一次聽到這麼多這個行業正在發生的變化,也是第一次,體會到他們的困境,和他們從這個職業中找到的價值。
△醫藥代表被禁止進入診療區域,但這個群體卻又真實存在。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集採中標即失業,落標反倒還有生機
8月28日,32歲的張杰被公司勸退,獲得賠償12000元(3個月基本工資)。在8月20日進行的第三批國家集採中,張杰的前東家,一家國內藥企的主要產品之一纈沙坦常釋劑型中標。
兩年前,張杰所在的銷售團隊被剝離出公司,改與第三方公司籤訂勞動合同,成為了一支獨立於藥企之外的銷售團隊,這是導致賠償如此低的原因。
今年是張杰做醫藥代表的第6個年頭,他這兩年主要負責社區醫院,面對的基本是糖尿病、高血壓等常見慢性病,一年前,由於新開發了兩家私立醫院,業績一下上去了,張杰度過了從業6年來的最好時光。
可好景不長,沒想到第二年就失業了。
和張杰類似,賽諾菲的李燕也是產品中標後不久就失業,她獲得了6萬多的賠償(N+3)。
2018年7月,李燕進入抗凝血類藥物波立維(氯吡格雷)產品線。年底「4+7」集採中,氯吡格雷的中標廠家是信立泰。
雖然落標,但到2019年9月的「4+7擴面」前,李燕所在的區域最大限度地保住了市場份額。她個人負責的醫院,在她接手後波立維份額從40%提高到了60%。
總結其中的原因,一是醫院有胸痛中心,進貨量較大,給她精細化管理留出了空間,二是開藥節奏控制得很穩。
那期間,藥代和醫院的目標一致,就是希望醫院能夠優先完成中標藥的量,然後自己的藥才有機會保住份額。而且前提是不能讓波立維被醫院踢出目錄。
溝通工作繁重起來,「4+7」之前,藥代只需要跟臨床醫生談,「4+7」之後,還需要加上藥劑科主任、副院長甚至院長。
另外,要把控醫院開藥的進度,門診不需要過多幹預,因為中標的仿製藥大部分是從門診走,而住院病人本就更傾向於用原研藥,李燕要做的是,不讓住院病人用波立維的競品。她自稱這個過程的把控到位,源於自己的「強勢」——雖然客戶經費有所減少,但科室會還是能開。
李燕說,此後兩個季度,波立維在非中標產品中,市場份額維持得最穩定。她個人的業績也排進了區域前5,拿到了3萬季度獎。
那期間,公司採取了一系列應對策略,比如一個組原來全部是銷售,變成了三部分:負責醫院準入的崗位,醫學學術助理(負責文獻和學術溝通),以及一個藥代。
但改革隨著2019年9月擴圍而停止。
9月24日擴圍談判那一天,李燕正在開區域會議,得知波立維以超低價中標後,整個小組都很震驚。後來才聽說,這並非中國組做的決定,而是總部定下的。當天,李燕收到不少同行發來的消息,「你們波立維這麼低價是認真的嗎?」
11月,整個區域24個藥代,只留下了4個準入崗位,其餘全部被優化。
現在,李燕到了另一家外企做罕見病藥。她認為自己屬於踏實型的,把每一步走穩,這個行業並非外界看到的那麼不專業,前東家對「4+7 」的應對也讓自己有所成長。「我經歷過一次『4+7』了,沒什麼好怕的」。
沒有中標、沒被裁員,但收入降一半
2020年初進行的第二批國家集採中,拜耳的阿卡波糖(拜糖平)以超低價中標。
當時在另一家藥企做阿卡波糖的邱波說,因為落選,他所在的內分泌線後來被裁掉了近70%,大部分是社區的藥代。
作為留下者,邱波的收入掉了一半,每個月收入只有一萬左右。隨後手裡增加了一款二甲雙胍,可今年8月剛過的第三批國採中,二甲雙胍也被帶量了。「等待著被再次革命。」邱波說。
入行7年,邱波對這個行業有一番自己的感悟。他認為,銷售的本質是與人相處的藝術,這中間有試探,有利用,也有博弈。客戶從厭惡你到不反感你,再到最終接受你,這中間有太多的工作要做。
破冰之前,客戶冷漠如一塊鐵板,醫藥代表需要捕捉對方的縫隙,把握那些微妙且重要的洞察。這個過程並不是一蹴而就,那些一上來就講藥品原理的,會被直接懟回去。
關係一旦建立起來,客戶對自己的產品從不支持到分流一部分,再到後來的儘量支持,後面再入其他產品也會容易很多。
當然也會有被競品藥代搶過去的風險,這時候就需要進一步挖掘需求,如有的客戶要晉升職稱,那就幫對方在核心期刊上發表論文,這需要經過一套評價體系(衡量對方帶來的價值是否匹配發表論文所需的費用,邱波表示,發一篇論文需要1-3萬)。
客戶關係做得再好,也要在藥物療效好的基礎上,「平臺和產品是核心」。剛畢業時,邱波在步長製藥做香菊膠囊,一款治療鼻炎的中成藥,此藥緩解時間長,藥性慢,實在不好推。
「做藥嘛,還是希望有療效」。邱波認為,外界對藥代和醫生都有些偏見,其實醫生最看重的是藥物療效,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是「兌費」,也不能說是回扣,而是醫生的獎金。
另一家外企的藥代王源,所負責的藥物同樣在今年初的集採中落選,從而被踢出醫院。
至今,王源還不斷遊說醫院領導,認為應該讓患者有選擇,保留一個中標藥、一個原研藥,才是良性的機制,但醫院領導不認同。從那以後,在公司指標下調的情況下,他的指標完成度仍不到50%。
27歲的王源做醫藥代表4年了,讓他唏噓的是,大學所學專業就是專門為醫藥代表輸送對口人才的「醫藥營銷」,但隨著政策的變化,連這個專業都被母校取締了。
剛入行時,每月的獎金可上兩萬,到近兩年只有1萬,到現在只能拿底薪。
沒有沒裁的,還可能面對其他的問題。某製藥公司大區經理說,藥企為避免裁員賠償,有以下幾種變相逼藥代離職的方式:加指標,延長報銷時間,檢查合規問題,甚至有民企會跟藥代籤對賭協議——如須新開發兩家醫院,不然就自動離職。
例如,最近就爆出,某藥企要求藥代「吃貨」20萬,即藥代自己買20萬的貨,然後再銷給客戶。
一邊是政策,一邊是公司,像一個雙面煎鍋。處在產業鏈末端的醫藥代表,兩面都被煎得焦黃。
倖存者:風水輪流轉
李航是一家外企某城市社區組的銷售,手裡的主要產品是降壓藥纈沙坦。高血壓藥物是國家帶量採購的重點藥品之一,首批帶量採購時,輝瑞的原研藥絡活喜(通用名:氨氯地平)被納入集採,但沒有中標,於是在高血壓患者佔到60、70%的社區醫院受到的衝擊較大。
李航了解到一個現象:高血壓患者吃慣了35元一盒7粒的絡活喜,一下子改成4元一盒28片的中標藥,降價太多,患者對新藥的效果產生懷疑,一時間難以接受。
但社區醫院唯恐完不成集採量,只能開中標藥。這對李航來說是利好,因為她負責的藥既跟絡活喜一樣是原研藥,又沒有納入集採,和中標藥聯合用藥,有一定的市場。
但今年8月的第三批國家集採,纈沙坦也被納入集採名單,「風水輪流轉,終於輪到我們」。
李航明顯感覺到,從7月底公布集採目錄後,採購量就有所收縮,到8月公布中標廠家和省份後,好幾家社區醫院都停止了採購,「任務量肯定完不成了」。
李航是公司第一批社區組成員。但近兩年來,受集採影響,各地的社區組都在不斷地縮編。
李航所在的組,藥代之前已從6個砍至兩個,瓜分了主城區市場。但受到第三批集採的衝擊,可能會被再砍掉一個。
入行7年來,李航常居top sale(區域前10%)的位置,儘管今年的完成度最高也只有85%,但在銷售人員不斷減少的情況下,他個人的收入並沒有太大變化,每月的獎金一萬左右,加上基本工資和各項補貼,總收入在兩萬左右,與去年同期基本持平。
他自信砍掉的那個不會是自己,畢竟另一位同事年資較低,同時因為業績不高,在去年的一次調整中後者差點被調出去。
縣級醫院藥代:
趁還有機會,多掙一點是一點
某國內企業的張強負責東北某個縣。對近兩年的三次國家集採大潮,他的感受並不明顯。原因之一在於,縣級醫院的醫生還保留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一位業內人士說,正是由於看中了縣級醫院的空間,2019年底,一些外企充實了不少醫藥代表到縣級市場。
更大的原因在於,張強手裡的產品結構豐富:他所在的公司採取底價銷售模式,一個醫藥代表負責一家醫院,相當於個體零售商,公司所有藥品都通過他,這種模式在業內被稱為「大包」。
2018年,張強剛入職就被分到基層醫療部,負責省會城市的社區醫院,前8個月一直處於虧損狀態,因為社區、衛生院幾乎只用普藥,毛利低,打通關係的錢比收入還高。
直到一次會議中接觸到了一家縣醫院的院長,通過「大家都懂的方式」順利獲得了院長的信任,在院長的引薦下,又認識了藥劑科主任,從此打開了銷路,業務範圍也轉移到該縣。
在「大包」模式中,藥企將藥品以底價出售給藥代,藥代再以中標價賣給醫院,進銷差價全由藥代自行分配:「根據實際情況給醫院那邊返點15%-25%,其餘都是自己的。」
在這種模式下,藥代也將承擔一定的資金風險:藥品賣給醫院後,醫院的回款周期一般在3-6個月,藥企規定的最長回款周期為5個月,超過5個月的費用將由藥代自己墊付。黑龍江的醫院回款普遍較慢,一般在半年到一年,張強業績不算好,有時墊資會超10萬,「最高的有墊資上千萬的」。
他明白接下來國家集採將是常態,就算現在沒受影響,將來也會受影響。另外,偶爾爆出的藥品賄賂案件,多少讓他有些擔心。儘管如此,他公司的藥代很少辭職,張強見過離開的,幾乎都是因為醫院回款周期太慢,資金鍊斷裂。「能多掙一點是一點」,接下來,他希望能做一些中成藥和獨家品種。
△醫藥代表在尋找出路。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有的轉型艱難,有的主動跳槽
很多藥代都考慮著轉型。
杜強從2018年4月份開始在一家外企基層醫療組做實習藥代,今年4月份跳槽至另一家外企,改跑鄭州的三甲醫院。
他沒有透露自己的收入情況,只說越來越難,已經開始觀望外面的機會。不久前,他跟某家網際網路醫療的HR聊了聊,後被通知不合適,「因為不管是思維模式還是行業積累,我都只是一個傳統的醫藥代表」。
杜強認為,不同行業的銷售區別很大,「醫藥代表不直接接觸顧客(患者),而是通過影響醫生來間接影響患者,所以藥代難以適應其他產品的銷售模式。」
可能是因為年輕,也因為錯過了醫藥代表的「紅利期」,在更注重財富積累的眾多醫藥代表中,22歲杜強顯得特別,他更關注可遷移的技能積累。
「中國藥代和醫生之間的關係是粗糙的,隨著醫改的深入,我期待這個行業更健康,醫生和藥代之間相處模式能夠轉變。」杜強說。
杜強的一位同事王宏,最近找到了個「副業」,「既能賺錢又能維持客情」——幫助有晉升意願的醫生發表論文,他負責收集客戶資源。而這又是另一條產業鏈了。
剛剛被裁的張杰,沒打算退出醫藥行業,「畢竟外面什麼情況也不知道」,這兩年,張杰見過太多跳出醫藥圈子後受挫又回來的藥代。
他接下來準備換一個市場,「畢竟社區醫院的醫生沒那麼多選擇,大醫院有手術,有檢查,這些都是突破點,私立醫院也比較靈活,總之不會再跑社區,也不會再碰慢病」。
而收入降了一半的邱波決定走一步看一步,如果跳槽,他會選擇靶向藥或特藥,理由是「競爭不那麼激烈」,中意的藥企是百濟神州和恆瑞,前者的底薪在國內企業中幾乎最高,後者是國內製藥公司的龍頭老大,研發能力強。
和他們幾個不同的是,有的藥代通過分析政策提前跳槽從而躲過集採的影響。
劉傑先前在阿斯利康的心血管線做降壓藥波依定(非洛地平)。2018年末「4+7」帶量採購前夕,他對帶量政策進行了分析,地平類降壓藥被帶量後,根本沒法做。
他決定沿著普藥-特藥-腫瘤藥這條鄙視鏈拾級而上,於是跳槽去了默沙東,做起C肝藥物擇必達(通用名:艾爾巴韋格拉瑞韋片)。
前東家做降糖藥安達唐(通用名:達格列淨)的一個地區經理當時還勸他到自己的組,這款藥在2019年11月的醫保目錄談判中,因「靈魂砍價」視頻而名噪一時。
今年初,他看到這位地區經理進到了默沙東的藥代大群,原來他也跳槽過來了,這一次,變成了一線藥代。
他為自己當初的選擇感到慶幸。
從2018末跳槽至默沙東至今,雖遭遇了2019年11月的醫保目錄談判,但去年一整年的薪資單拉通算,每個月的稅前工資有1萬9。
做藥代這麼久,因為會幫醫生處理一些患者的雜事,跟患者也有聯繫,有患者治癒後發消息問候,甚至有推薦其他患者的,這種情況,劉傑讓對方去找醫生診斷。罕見地,他從這個職業中感到了尊嚴與價值,「其實患者治癒了高興,我們也高興。」(文章所有人名均為化名)
楊媛|撰稿
王吉陸|責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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