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與食物之間跨越時間和空間形成對照,這已經變成陳曉卿了解世界的獨特視角,在《風味人間》系列裡,你也可以看到一條很明顯的邏輯線: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食物,幾乎沒有一個是孤本。與之相關的背後的人群相互存在密切的關聯,又各自憑藉智慧發展出不同的歷史和生活方式,從而構成世界的參差之美。
《風味人間》第二季開播前,陳曉卿的狀態沒有那麼放鬆。
北京這些天的天氣很好,但他辦公室的帘子一直關著。以往,他也習慣把百葉窗簾全拉上去,但最近在裡頭看內容的總體串聯版,「如果問我特別真實的心理,我覺得特別不高興。」
片子裡的人在握手、擁抱、接吻,在聚眾吃喝,在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可一站起來,就只能看到整棟大廈留著那麼一個出入口,喇叭在那兒一遍遍復讀,「請出示出入證」。
「這世界怎麼會成了這個樣子呢?」
片子原先打算是今年春節假期上,突如其來的疫情正好發生在項目合攏前夕。
按原定計劃,春節是《風味人間》團隊很重要的拍攝期。去年沒拍充分的,大家都想著就當作調研,今年春天還能有一次機會。一些「C位」食物的棚拍期也被安排在這個時間,「比方說烤一塊豬肉,皮像火山一樣往外爆的鏡頭,本來應該在燈光下,我們專門地特別細緻地去拍一次。」
忽然之間,一切安排都被打亂,疫情幾乎影響了拍攝製作的每個環節。
公司園區不開門,原先聯繫好去拍的餐廳被迫停業,請來棚拍的廚師沒法到場,找不到這段時間還開門的場地,配音和音樂合成也沒地方弄。本來計劃要去海南拍的文昌祭祖,全村過年的大事,因為是聚眾活動,取消了。
國外更去不了,其中一個故事陳曉卿只能請當地的攝製組幫忙拍攝,原先給這個故事安排的份量只能縮減。說到這,他連說了兩次「那是真沒辦法了」。
「像一個用慣了計算器的人,突然說計算器壞了,讓你用算盤。」
陳曉卿說,在世界所有的美食紀錄片裡,我們能看到的跳動著的都是欲望,現在觀看場景不一樣了。「對大家的情緒要做一個判斷,要克制,山呼海嘯喝酒的那種場面,我們還是控制了一下。」
剪輯,解說詞,包括作曲,也都有相應的調整。陳曉卿一月份還專門讓阿鯤做了幾支關於勞作、收穫的曲子,「保持在美味,不要讓人感到有任何貪婪的成分,更多去突出一些優雅的部分。」
但陳曉卿沒打算在《風味人間》第二季裡加一點和疫情相關的內容。他想讓人們看看,我們人類本應該是怎樣生活。
從2012年《舌尖上的中國》第一季開始算,這是陳曉卿這個名字與美食紀錄片捆綁在一起的第8年。
他似乎總能在拍食物這件事上帶來新意。兩年前的《風味人間》第一季在內容上第一次走向世界,顯微攝影、杜比版本等技術上的更新提供了不同於以往的視聽效果。我很好奇,這一次他還能拿出什麼東西讓我們驚嘆。
陳曉卿給我舉了個例子。之前他和阿鯤在談,導演們都覺得第二季沒有第一季的性格鮮明,希望作曲上能再往前走一步。當時阿鯤說,他已經在玩命地往前走了,但「我稍微走過一點,你們就會覺得這不是了。」
「從10年前開始做美食紀錄片到現在,每一次的進步的點在哪,每一次進步的步伐有多大,可能沒有人比我心裏面更清楚。但能夠給觀眾帶來的影響,或者說觀眾的期待,這個可能還是跟不上的。這實際上是從0到1和從1到2的變化。你首先要有堅守,然後還要有創新,實際上是帶著鎖鏈在跳舞。」
這次《風味2》拿第一集《甜蜜縹緲錄》做了謹慎的嘗試,在故事講述方式上加劇了戲劇性和衝突感。「不合適我們就再收回來一點,合適了第三部就會往這個方向去努力。」
無論是騰訊視頻給《風味人間》S+級的項目投入,還是陳曉卿自己對《風味》系列規模化、持續生產的願景,這都必須是「一部在公共媒體播放的大眾的紀錄片」,是「最大公約數」。
一方面是積極的妥協。在上一季,《風味人間》採取了兩集一調整的方式,根據網上的實時反饋,儘可能通過剪輯的微調來規避一些敏感的話題。「你要動的話,它是一個成本很高的東西。但是你不動的話,帶來的損失有可能更大。發自內心的說,沒有紀錄片的製作的團隊比我們更在意觀眾,我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夠看到它。」
一方面是選題的篩選。稻來傳媒大會議室的牆上畫著一個三角形,最底下是生活必需的食物,中間是可被歸類於烹飪範疇的,最頂上的尖是一些寄託著人們信仰的食物。這次《風味2》的宣傳語之一,是「人間至味在身邊」,「做米、面、饅頭、紅燒肉、糖,你的觀眾自然就會多。」
所有認為在吃這方面有唯一正確答案的人,都隱藏著冒犯。這可以被認為是陳曉卿做美食紀錄片的一條紅線。
在陳曉卿負責的片子裡,很少會出現「偏僻」、「簡陋」這樣隱含比較和判斷的詞彙。培訓導演的時候,他也會提醒他們,每個人對自己的理解和別人對自己的理解是不一樣的。
「食物是平等的,人和文明也是平等的,不能說我們站在現代文明的框架裡,就可以批判之前所有的這些東西。這個星球上充滿著各種各樣的不理解,我們在世界的角落,每個人都處在宇宙的中心。」
食物與食物之間跨越時間和空間形成對照,這已經變成陳曉卿了解世界的獨特視角,在《風味人間》系列裡,你也可以看到一條很明顯的邏輯線: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食物,幾乎沒有一個是孤本。與之相關的背後的人群相互存在密切的關聯,又各自憑藉智慧發展出不同的歷史和生活方式,從而構成世界的參差之美。
之前陳曉卿一直以為,烏魚子是一種東方的食物,歐洲存在的烏魚子可能是受到了日本人吃魚籽風俗的影響。後來他發現,一千年前地中海的人們就這麼做了,同樣是將雌烏魚的整塊卵子取出來晾曬,加重鹽來熟成,然後配上大蒜一起吃。
把這種不同於以往認知的驚奇帶給更多人的同時,外延上,《風味》系列在做的事情又很接近於用食物寫作歷史。「我們做了很多即將消失的東西」,第一季拍過的瓦屋山冷筍,現在已經完全封山進入涵養期了,太湖因為要成為水源地,2019年後全面禁止圍湖養蟹。
「或者是,大家覺得有必要這麼講究嗎。」講到這裡,一直保持在接受媒體採訪狀態的陳曉卿,忽然真正有了一點聊天的興致。
「就像我們的古代,我們每天和牛生活在一起,牛會有很多的名字。一歲之前叫犢,四歲的牛叫牭,每一年牛都會有一個新的名字。現在,那不都是牛嘛,很多概念就更加模糊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是在做歷史。」
交通發展帶來的距離的消失也是陳曉卿所擔憂的。「距離越來越近的結果是,大家越來越一樣,人類的這種參差多態就不存在了。而美的本源就是參差多態。」
做了稻來以後,陳曉卿說自己的工作更單純了。
在騰訊視頻自製紀錄片的工業生產體系中,像稻來這樣的工作室只負責提供內容。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問陳曉卿有關節目帶貨和廣告的問題時,他能大膽說,「壓根沒考慮」。工作室的運作模式將他的角色從一個方方面面都必須照顧到的管理者,變成了鏈條上的一個環節,
這幾年,企鵝影視紀錄片工作室總監朱樂賢發現市場上做紀錄片的公司已經比以前要多得多了,但專業化程度還是不夠。稻來的價值在於,陳曉卿團隊所具備專業的製作能力,以及這三個字能夠帶來的品牌效應,如今《風味2》的推出也意味著《風味》系列IP的正式形成。
對騰訊視頻和整個紀錄片產業而言,具備標準化、規模化生產能力的稻來的孵化具有樣本的價值。「推動這個產業工業化的進程,形成一個良性的循環,紀錄片的品質才能不斷往上抬高。」
稻來的英文名字是Doclabs,朱樂賢說,最初陳曉卿與騰訊視頻合作,也是想以更純粹的創作者身份,嘗試做更多創新性的、好玩的紀錄片,讓他能夠探索更多路徑。
換了環境,陳曉卿做紀錄片的方式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我一直希望了解的《風味2》的進步性所在,似乎已經不是陳曉卿要考慮的第一要義。
他必須考慮市場,必須關注播放量和到達率,「要有一個不算難看的答案」。「會有一些細小的新的東西,但是你要維持它原來的樣貌。你只能花更多的氣力,讀更多的書。」
光看陳曉卿的會客區,我其實很難想像這是個做美食紀錄片的團隊。《中華食文化大辭典》這樣合乎常人想像的大部頭出現在外面的大會議室,進了辦公室,茶几上放著的,是《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 唐代政治史述論稿》、《茫茫禹跡:中國的兩次大一統》、《第三帝國的興亡》、《護士的故事》。
對於過去的成就,他總跟同事強調,不過是「趕上了風口豬都會飛」。
2009年開始,國家開始調研紀錄片扶持政策, 2012年,廣電總局下發第一份鼓勵紀錄片產業發展的通知,《關於加快紀錄片產業發展的若干意見》。「從那時候開始,紀錄片就是中國所有電視節目裡最大的風口。」
另一個當時能拿到最多熱錢的是餐飲行業。隨著21世紀初國內經濟的快速發展,居民消費能力大幅提升,在2008年的金融危機中,餐飲是少數保持逆勢增長趨勢的行業。那幾年,陳曉卿到哪兒都能聽到有人問,哪個餐廳需要投資。
「我們處在雙引擎大風的風口,是被潮流翻上來的。如果你本來是一個靠四肢行走的動物,那你現在努力想煽動翅膀,這是不對的。屬於時代的部分,就讓它歸時代,你要背著那個包袱走,會特別特別辛苦。讓我們做一個快樂的小豬,快樂的佩奇。」
他還是有一點特別引以為傲:出去調研的時候,吃飯從來都自己付錢。「我們不差錢,吃人家的嘴短!」
稻來的同事坐在一旁,著急補了一句:「不不不,我們差錢!」
陳曉卿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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