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弮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譫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來,且待小僧伸伸腳。」
這則帶有些許諷刺意味的笑話出自著名《夜航船》,這本用較為淺顯的文言敘述四千餘個文化常識的書的作者,把這個故事寫進書中,是想讓人們不至於在類似夜航船的場合丟醜。
這個有趣的作者就是明朝張岱,他對待自己的墓志銘也是不同尋常。
墓志銘一般是人死後,由其家屬請他人撰寫的,但生前就為自己寫了墓志銘的人於世上寥寥無幾,明朝張岱就是其中一人。
這位讓常人難以理解的史學家、文學家,乃至在藝術等各方面都有突出貢獻的奇人,雖然故意提出了「七不可解」,但他要的不過是希望後人能理解他罷了。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食,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常自評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韋布而上擬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則貴賤紊矣,不可解一;產不及中人,而欲齊驅金谷,世頗多捷徑,而獨株守於陵,如此則貧富舛矣,不可解二;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以將軍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則文武錯矣,不可解三;上陪玉皇大帝不諂,下陪悲田院乞兒而不驕,如此則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則唾面而肯自幹,強則單騎而能赴敵,如此則寬猛背矣,不可解五;奪利爭名,甘居人後,觀場遊戲,肯讓人先,如此則緩急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蒲則不知勝負,啜茶嘗水則能辨淄,如此則智慧雜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稱之以富貴人可,稱之以貧賤人亦可;稱之以智慧人可,稱之以愚蠢人亦可;稱之以強項人可,稱之以柔弱人亦可;稱之以卞急人可,稱之以懶散人亦可。學書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初字宗子,人稱石公,即字石公。好著書,其所成者,有《石匱書》、《張氏家譜》、《義列傳》、《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闕》、《四書遇》、《夢憶》、《說鈴》、《昌谷解》、《快園道古》、《傒囊十集》、《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行世。生於萬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時。魯國相大滌翁之樹子也,母曰陶宜人。幼多痰疾,養於外大母馬太夫人者十年。外太祖雲谷公宦兩廣,藏生牛黃丸,盈數,自餘囡地以至十有六歲,食盡之而厥疾始瘳。六歲時,大父雨若翁攜餘至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為錢塘遊客,對大父曰:「聞文孫善屬對,吾面試之。」指屏上《李白騎鯨圖》曰:「太白騎鯨,採石江邊撈夜月。」餘應曰:「眉公跨鹿,錢塘縣裡打秋風。」眉公大笑,起曰:「那得靈雋若此!吾小友也。」欲餘以千秋之業,豈料餘之一事無成也哉!甲申以後,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白髮婆娑,猶視息人世。恐一旦先朝露,與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無功、陶靖節、徐文長,皆自作墓銘,餘亦效顰為之。甫構思,覺人與文俱不佳,輟筆者再,雖然,第言吾之癖錯,則亦可傳也已。曾營生於項王裡之雞頭山,友人李研齋題曰:「嗚呼有明著述鴻儒陶庵張長公之壙。」伯鸞高士,冢近要離。餘故有取於項裡也。明年,年躋七十,死與葬,其日月尚不可知也,故不書。銘曰:「窮石崇,鬥金谷,盲卞和,獻荊玉,老廉頗,戰涿鹿,贗龍門,開史局,饞東坡,餓孤竹,五羖大夫,焉肯自?空學陶潛,枉希梅福,必也尋三外野人,方曉我之衷曲。」——《自為墓志銘》
有人說,昔日好美妾、好孌童、好繁華,後來淪落到折鼎、殘琴地步的張岱,同張愛玲是同一種人,他們眼中只有自己的風花雪月,很少有天下蒼生和民間疾苦。
也有人說張岱是大家、是文化奇才,其文「以雄渾勝」堪比徐文長「以奇警勝」,還說他「在晚明遺老裡,行輩最高,享壽最長,從最豪華生活脫出,過最艱苦日子,最重聲聞而藏身最密,最通人情而高潔脫俗,有強烈的立言欲求,始終不放棄露骨通俗宣傳,著作生活延長到五十年以上,範圍大,說真話,記實事,存史料最多,反映社會最忠實客觀,以徹底的懺悔反省,啟發民族的新生」,如此特別的人,乃至於有人說「若到宋朝要嫁東坡,生在明清只嫁張岱」。
你,怎麼看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