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第七部導演作品《氣·球》於11月20日在國內公映,萬瑪才旦導演開啟了媒體高密度的「車輪戰式」採訪之旅。日前,第33屆中國電影金雞獎舉行,《氣·球》被選入了金雞獎國產新片展映單元,11月25日,萬瑪才旦導演出席了第33屆中國電影金雞獎「導演論壇」暨第六屆青蔥計劃啟動儀式。
從《靜靜的嘛呢石》到最新的作品《氣·球》,萬瑪才旦導演的創作如同是一條寂靜的河流,包裹著藏地中的風俗、信仰、迷茫、碰撞一路緩緩而來,將藏地文化細膩地呈現在世人面前。
影片中的生活並不激蕩,卻是別有韻味,萬瑪才旦擅長在作品中加入夢幻與現實的交錯感,他並不是在刻意地強調藏族文化的神秘,而是讓人看待世界時,多了一個視角。這種獨特的作者電影在中國電影市場上並不是主流,卻贏得了足夠的尊重,因為它打破了商業片一成不變的蒼白,讓電影變得更為藝術和優雅。
萬瑪才旦導演以儒雅謙和的氣質著稱,然而《氣·球》自上映以來,他的心情卻並不平靜,在起伏跌宕中經歷了「冰火兩重天」,一方面是業內、媒體和觀眾對《氣·球》的盛讚,一方面是院線不到2%的排片。萬瑪才旦說:「很多朋友都為這部影片發聲、呼籲,一方面挺感動,但是另一方面也覺得挺悲哀的。」
劇本拍出來才有意義 創作時處於非常自由的狀態
《氣·球》講述的是20世紀90年代,達傑一家因一隻普通的保險套捲入了一系列尷尬而又難以抉擇的事件當中。達傑的父親猝然去世,正逢妻子卓嘎意外懷孕,這個並不富裕的家庭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再生就要面對罰款和養育的壓力,所以卓嘎想打掉這個孩子,可達傑堅決不同意,因為上師告訴他,亡靈會順利轉世回家裡,而他堅信卓嘎腹中的孩子就是父親的轉世。於是,生、還是不生,成了這個家庭的難題。
《氣·球》是萬瑪才旦的第七部導演作品,創作的靈感卻是他還在北京電影學院求學時就已產生。一天,萬瑪才旦路過中關村,看到空中飄過紅氣球,腦海中立刻有了這個關於「信仰與現實如何抉擇」的故事。靈感來了下筆很快,兩周他就寫完了劇本,但是,因為各種原因暫時拍不了電影。「覺得特別可惜,對我來說,這個劇本拍出來才有意義,只是一個文本的話,對我其實沒什麼價值。」
因為拍不了,萬瑪才旦後來把這個故事寫成了一部小說,2017年發表在了廣州的《花城》雜誌上,發表後反響不錯。更令萬瑪才旦高興的是,2018年,這部電影重新立項通過了。「但是說片名重了,需要改,於是就在中間加了一個點,《氣·球》這個名字就通過了。」
有了立項的困難做對比,拍攝的過程在萬瑪才旦看來就非常順暢了,2018年影片立項通過,8月正趕上導演的《撞死了一隻羊》參加威尼斯電影節,雖然《氣·球》因此暫時停了一下,但最終用四十多天就拍完了。「沒遇到資金問題,因為其中的一個投資方是和我合作了《撞死了一隻羊》的王家衛的澤東公司,他一直希望跟我有長期合作,非常熱情,所以《氣·球》資金沒什麼問題,本來電影成本也不是很大,演員主創也很固定,是我以前合作的班子。主要的問題是拍攝時因為季節已經過去了,所以不太好拍羊配種的戲份。整體而言,創作《氣·球》是處在一個非常自由的狀態,創作不會受到任何投資人的幹涉影響。」
《氣·球》讓人想到海明威著名的「冰山理論」,海明威說:「冰山在海裡移動很是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一部作品好比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是1/8,而有7/8是在水面之下,寫作只需表現「水面上」的部分,而讓讀者自己去理解「水面下」的部分。
好的電影同樣如此,《氣·球》表面是一家人平淡的故事,水下則是波濤洶湧,女性、生育、死亡等等話題引人深思,卻又苦於無法定論,艱難抉擇。就像是影片結尾,每人都抬頭看著上空的紅氣球,表情各異,影片戛然而止,可是卓嘎的孩子生了沒有?這個家庭還能否是和諧友愛的一家人?都是留給每個人去思索的懸念。
對於這個開放式結局,萬瑪才旦表示,他這麼拍,是因為他覺得只能是這樣的結果:「這個結尾跟主人公的困境有關係,他處在兩難的境地當中,做出任何選擇都非常艱難,我自己很難替他做出一個很明確的抉擇。一開始想這個故事的時候,就想到了這樣一個結尾,氣球從小孩手中脫落,然後飄向天空就消失了。當你面臨一件事情的時候,你該怎麼抉擇?這確實是一直以來的一個困境。」
比創作難的是上映難 擔憂小眾題材電影前景
2020年11月20日,《氣·球》在國內上映,萬瑪才旦導演又開始了經歷市場之「難」。「當前的中國電影市場仍以漢語為主,所以,當少數民族題材電影進入這個市場的時候,會遭遇很多讓人尷尬的問題,例如排片少。這兩天很多朋友都為這部影片發聲、呼籲,我一方面挺感動,另一方面也覺得挺悲哀的。大家都是在華語電影這樣的範圍之內講電影,但是真正進入市場的時候,就會遭遇很不公平的對待。」
萬瑪才旦表示 ,中國電影市場非常繁榮,看起來似乎影片類型很多,「但其實還是沒有太大空間,主體還是商業電影。中國電影這麼高產量,能進入院線的很少。(藝術電影)缺少中間這樣一個平臺,想看的觀眾又找不到地方看,比如說藏區觀眾,想看看不到,甚至可能為了一部電影,要過一座山去看。」
萬瑪才旦導演認為,如果現狀不改變,他對少數民族題材電影以及藝術電影在國內的市場前景有些擔憂:「我覺得這類電影需要一個機制來扶持,需要一些渠道讓更多的觀眾看到。」同時,他提到了一些行業已有的做法。《氣·球》原定於今年11月11日在法國上映,現在因為疫情而延後,「法國對藝術電影有長期的政策支持,包括在資金上的幫助,你要發行一個藝術電影,可以申請基金,他們也有非常成熟的藝術院線」。
隨著視頻平臺的興起,有的觀眾覺得藝術電影沒有炫目的視效,所以不用非去影院,在視頻網站上觀看即可,萬瑪才旦導演則嚮往他的電影可以在大銀幕上與觀眾交流。「對於創作者來說,當然希望觀眾在大銀幕上看到你的作品,你做電影的時候也是用大銀幕的思維在做,有很多細節的東西,像聲音的細節,你只有在影院的環境裡面才能感受得到,在線上觀看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而且斥巨資拍攝也是為了能在大屏幕上有一個好的呈現,所以,還是需要大家多多呼籲,讓這樣的影片有一個正常的良性渠道跟觀眾建立好的關係。」
聽廣播劇看連環畫的兒時經歷潛移默化 創作受到伊朗電影的啟發
萬瑪才旦上世紀90年代開始寫小說,他還當過教師和公務員,從小喜愛電影的他從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導演:「在我老家幾乎沒有任何可能去學習電影,我們小時候為了看一個電影可能要跑幾個小時。」
2002年,在某個資助藏區教育基金會的支持下,萬瑪才旦有了去北京電影學院學習的機會。「那時候我在蘭州讀研究生,突然有了一個機會,有一個基金資助,需要寫一個申請,寫你為什麼學這個專業。我當時覺得一個原因是看了一些藏族題材的電影後,總會有些不滿,雖然這些故事發生在藏地,穿著藏服,但是用漢語講,就會覺得特別彆扭,覺得那個故事可以放在任何地方,只是借用了藏地環境。因為有很多的這種不滿足,就希望有所改變吧,所以綜合原因就去了電影學院。」
萬瑪才旦笑說小時候看電影感覺像看神話故事:「那是另一個世界,但你又會覺得它是真實的,那時候也不知道電影的製作,就是純粹地看,享受電影,甚至不知道電影後面有一個導演。特別小的時候,我在一個片子裡面看到某個演員犧牲了,在另一個電影裡他又出現,我就想不通了。」
萬瑪才旦2005年因長片處女作《靜靜的嘛呢石》引起影壇關注,獲得第25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導演處女作獎、第9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亞洲新人獎最佳導演獎等十項國內外電影節獎項,被伊朗電影大師阿巴斯給予高度評價,被業界譽為中國百年影史藏族母語電影的開創者。因同時身為作家,萬瑪才旦的電影有著濃鬱的作者電影的韻味。
對於自己的電影風格,萬瑪才旦導演表示,小時候很多看似沒有關聯的事情,卻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的電影。「我小時候要去山上放羊,爺爺給我買了一個收音機,就聽了很多廣播劇,像《夜幕下的哈爾濱》等。廣播劇完全是一個聲音構成的世界,你需要通過想像去建構劇情,所以對聲音的訓練挺重要的,我無意之中做了很多這樣的訓練。回想自己成長經歷的時候,發現小時候這種無意之中的經歷,對我是一個電影基礎的訓練。」
小時候看的連環畫,萬瑪才旦覺得也是無形中對自己畫面的一個訓練。「就是通過畫面講故事,學習電影初步的階段,就是讓你去拍幾個畫面,然後把一個故事連起來,通過這樣幾個畫面,看你能不能把一個故事講清楚。無形之中接受的這些聲音和畫面方面的訓練,我覺得是挺珍貴的東西。導演在學習電影的過程中,要看很多很多電影,對我的創作方向有影響的,是一些伊朗的導演,從伊朗電影裡面受到了一些啟發,很多他們所要解決的問題、他們要面對的問題,我覺得跟藏地很像。從他們選材的方法、表現的方法上,受到了一些啟發。」
高興於藏地新浪潮成為現象 青蔥計劃就像是電影學院
以萬瑪才旦導演為代表的藏地導演的作品被稱為「藏地新浪潮電影」,「藏地新浪潮電影」始於2002年萬瑪才旦導演的《靜靜的嘛呢石》,近年來有了松太加等更多藏地導演和他們的作品出現。
萬瑪才旦表示,很高興「藏地新浪潮」可以形成現象。「希望越來越好,但另一方面藏語電影在以漢語為主的電影市場中仍面臨困難,可能本身對少數民族題材的電影有些偏見,所以你要打破偏見,以正常的姿態進入這樣一個市場,就會有很大的挑戰。」
萬瑪才旦迄今所拍攝的七部電影都是藏族題材電影,至於是否考慮拍攝別的題材,他表示,單從藏族題材電影本身來講,有很多題材可以拓展,例如可以拍藏族人在城市的生活。「所以就題材的範圍,能選擇的面還是挺廣的。我自己也是有拓展的想法,比如說信仰和現實的困境,對我觸動挺大的,想對這樣一些現象或者觀念做一些反思。」
作為「藏地新浪潮」當仁不讓的領軍人物,萬瑪才旦導演提攜和影響了一批藏區青年導演,作為中國電影導演協會的一員,他將對新生電影力量的期待放到了更多年輕人身上。
在萬瑪才旦看來,對青年導演來說,建立信心很重要,所以拍攝好導演處女作就尤為重要。幾乎每個導演的電影處女作都會遇到資金的困難,萬瑪才旦的導演處女作《靜靜的嘛呢石》也不例外,萬瑪才旦導演說那時候他不但資金有限,而且《靜靜的嘛呢石》是以膠片拍攝。「在拍攝的時候就有焦慮感,因為《靜靜的嘛呢石》講的是三天裡面發生的一件事情,時間、空間相對集中,對光線的要求比較高,而且沒有太多燈光的輔助設備,大多數要靠自然光。每天早上四五點,我們製片人就起來看天空,天晴了,他臉上的笑容也出來了,如果看到灰濛濛,他就發愁,真的是挺艱難的。」
作為第五屆青蔥計劃導演訓練營的導師,萬瑪才旦認為青蔥是很完善的平臺,被稱作是「計劃」,是因為它有一個完整的體系,劇本初審、劇本工坊、導演訓練營等,全方位充電過程很嚴密。「青蔥計劃一整年下來,經過那麼多輪的學習、修改、討論,對一個處女作導演來說,意義非常重大,就好像上了電影學院一樣,當你拿出作品的時候,已經很成熟了。所以,有青蔥計劃這樣一個平臺,針對年輕人處女作的創作,我覺得是特別重要。」
喜歡跟創作者面對面地交流 了解作品同時要了解人
由於今年特殊的環境,第五屆青蔥計劃導演訓練營階段,萬瑪才旦導演帶著他所負責的青蔥學員去到了青海拍攝的現場,還包吃包住。對此 ,萬瑪才旦導演表示,既然做導師,他希望可以跟創作者面對面地交流。「線上交流的一些感覺是傳達不到的,一個創作者創作的激情非常重要,只有面對面才能感受到。你在讀他們的劇本的時候,聽他們闡述的時候,你需要做的是怎麼讓他們的表達更加充分,這個可能是作為一個監製或者是作為訓練營導師需要做的。這些年輕導演有激情,有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但是需要他們找到一個途徑,找到最好的表達方式。在這個中間,你跟他們交流,給他們一些提示,我覺得他們可以很快地消化這些東西。"
就像「文如其人」,對萬瑪才旦導演來說,了解一個人的電影是不夠的,他需要了解這個人,所以這些年輕人跟著他一起拍片,也是萬瑪才旦了解他們的過程。「做監製的時候,你首先對這個創作者要有了解,對他將來要做的作品有了解。在這些基礎上,你就輔助他怎麼完成他的表達,把他的處女作拍出來,這個特別重要。」
對於年輕導演來說,有成熟專業的監製顯然有保駕護航的安全感,萬瑪才旦導演表示,監製的角色是藝術創作上的把握。「當監製挺累的,比自己的創作更累。你跟這個導演討論,然後他要修改劇本,每次的劇本你都要仔細看,包括找投資,推薦一些電影節讓他進入更多觀眾的視野。這樣的工作當然是耗費精力和時間的,肯定比自己的創作的時間要多很多,但是我覺得又是必要的,因為你是年輕人時,也要經歷過那樣一個階段,也希望有這樣的監製幫助你。」
圖/中國電影導演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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