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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問,你見過地獄嗎。我會說,見過,韓國「N號房間」。
女孩A剛畢業,在推特上看到兼職招聘信息,隨即聯繫了所附的Telegram(一種即時通訊軟體)帳號。
女孩B某一天收到一條消息說「你的個人信息被洩露,正在被惡意傳播」,她急切點開了附錄連結。
不管故事如何開頭,她們都被推進了相同的地獄,「N號房間」。女孩A自殘重要部位、女孩B裸體學狗叫,這些視頻在這裡被數千人觀看和分享。
韓國「N號房」事件,又稱「博士房」事件。簡言之,是指從2018年下半年到今年3月間在Telegram發生的一起大規模性剝削罪案。
犯罪者多為20歲左右男性,他們建立多個聊天室,將對女性進行性威脅得來的照片、視頻、個人信息等發布在聊天室,甚至進行直播和線下犯罪。
受害女性有很多是未成年,年齡最小的才11歲,還在讀小學。
韓國是個很神奇的國家,總能拍出高度映照現實的電影。而他們的現實,又往往如此獵奇而匪夷所思。
芥川龍之介說:「生活本身比地獄更像地獄。」生活本身,也比電影更像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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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刻著「奴隸」字樣的女性、姿勢怪異的裸體女孩,個人信息以贈送方式提供,「強/奸」一詞像問候語一樣隨處可見。用眼睛看到也無法相信的現實,充滿肉色的地獄在手機中實時展開...」
偷偷潛進過「N號房間」的記者,這樣寫下這一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觀。
以性剝削為主題的各個聊天室房間內,有著不同主題。
散布非法拍攝女中學生裸體照的房間、性虐待幼兒的色情製品房間、散布熟人照片侮辱他人的房間等等。
付費的會員可以根據自己喜好自由選擇,"女軍人房","女警察房","女護士房","女中學生房","女教師房".......
在這些中,又以「博士」的奴隸房最為著名。他像個瘋狂的情色片導演,製造著屬於他的「奴隸」們。
脅迫女孩們在身體刻上「博士」、「奴隸」的字樣,讓女孩們在裸體狀態下把內褲蒙在頭上,或像疾病發作一樣翻轉眼睛,身體哆嗦著拍攝視頻,她們也全都伸著小指,這是"博士創作的作品"的犯罪標誌。
韓國一直以來的「數碼性犯罪」都非常猖狂,是著名的偷拍大國。
很多韓劇韓影裡都有類似場景。
韓劇《就算敏感點也無妨》第二季有一集,就是女職員們在廁所發現了偷拍攝像頭,請求公司解決,男同事們卻一邊說著,「不要總想著把事情搞大」,一邊擱置解決。
上廁所成了女職工的夢魘,她們從此要反覆檢查周圍有無可疑的洞孔,如果有,就用膠水、衛生紙或是修正液堵上。
[82年生的金智英]裡也有一段,公司三樓的女廁被人偷拍放上了網絡,男同事們無人報警,卻在私下爭相傳閱。
直到很久,女同事才知曉,金智英和女伴們驚恐地聊著這件事,討論以後一定要隨時察看,開著玩笑「乾脆以後帶夜壺吧」,幾個女人笑得悲傷又無奈。
偷拍文化在韓國社會瘟疫一般盛行。很多女性無法改變環境,只能逼迫自己去適應。
但這一次的「N號房」事件,又比以往所有的「數碼性犯罪」都更為惡劣。因為不僅是偷拍,他們更用了各種威脅和脅迫手段。
或通過發信息,或在推特等平臺公布釣魚連結,獲得對方的個人信息後,掌握女孩們的社交網絡,再要求其大尺度照片。
他們會用各種策略迫使女孩們聽話,比如威脅將色情材料發送給親朋好友等。如果這種特殊策略不起作用,還會將犯罪帶入線下。
當「奴隸」拒絕合作,他們會在聊天室中公開她的身份信息,工作地點,居住或上學的地方。再誘使聊天室的男性成員找到女孩,強/奸她,記錄下強/奸並在網上發布。
這是一種懲罰方式,然後,還可以作為色/情材料繼續上傳和出售。
有一個中學生的女孩在發現她上小學的妹妹成為受害者後,曾懇求罪犯停止傷害妹妹。結果,就在一輛車內,她也遭到了聊天室成員的拍攝和強/奸。
異常喪心病狂。可以說,「N號房」事件的所有參與者,已經喪失了作為一個人的基本良心。
更殘酷的是,這個事件參與者的人數難以想像的龐大。據公布,有超過26萬男性,觀看或共享過這些視頻和圖片。
想起韓國電影[女警]裡的一個情節,年輕姑娘被人下了藥,被拍下了裸體。把女孩逼上自殺道路的,是一條預告:超過三萬贊,在網站公開私密視頻。
對「博士」這樣的房間運營者來說,女孩的生與死是不重要的,她們只是他用來漲粉和獲取暴利的手段。
幾萬的會員,幾萬的贊,幾萬的點擊量。年輕女孩的尊嚴與生命,被壓縮成了幾個數字。
「博士」們固然是罪無可赦的人間惡魔,而進入過房間的每一個人,也都是真正拿刀的殺人犯。
日前,「博士」趙主彬已經被逮捕。韓國群眾通過「青瓦臺國民請願」版發起請願要求公開26萬名共犯的名單,已經超過百萬人參與。
但是,我們知道,要真正懲罰26萬個圍觀者,顯然是不現實的。即使是公開這些人的信息,也很難實現。
在「N號房」心安理得地圍觀過犯罪,數量龐大的韓國男性們,分散在韓國社會的各行各業,各個角落。
他們連接起了一種無孔不入的社會氛圍:厭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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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太委屈而睡不著覺,我又沒有犯罪,只是交了費用觀看正當的成人內容這也是錯嗎。真正錯的是那些上傳自己身體視頻的淫/亂女,26萬人才是受害者...」
加害者反成受害者,受害者反成加害者。挺神奇,這些男人的腦洞讓人懷疑他們是不是真的太久沒睡而傻掉了。
然而不是,這類流行的「男性被害者」論調在韓國男性中很有主流市場,他們真的覺得自己更是弱勢群體,女性才是剝削者和加害者。
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了。
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和它的原作書籍在韓國熱賣和熱議之際,某些韓國男性很憤怒。
他們給電影惡意打分2.84分(10分制),金智英的演員鄭裕美遭到死亡威脅,在節目上推薦書和電影的愛豆被焚燒照片和集體抵制。
奇怪的是,引發如此強烈反應的[82年生的金智英]是說了啥極端的仇男故事嗎?
不是的。它只是平和地講了一個普通韓國女性的人生,從她出生到成長所經歷的家庭和職場困境,一個無形的性別歧視的網如何框柱了她的人生。
但在有著強烈厭女甚至仇女情緒的所謂「男性被害者」那裡,他們自認辛苦服役,保家衛國,女人們卻在安於享樂,過度爭取女權。
女性是沒有資格表達自己不滿的。
他們認同的主流敘事,是為了抵抗《82年生的金智英》而自己寫下的《90年生的金志勳》:男人要服兵役啊,結婚時要負擔婚禮和婚房費用啊,聚餐時要給女人擋酒啊......
承受著各種保護和惠利的女人們,哪裡還有資格說自己是性別受害者呢?
異常發達的網絡時代,「男性被害者」論調通過各種社區論壇廣泛傳播,比如臭名昭著的極右網絡社區「ILbe」(일베)。
「ILbe」用戶多為年輕男性,線下也許是安靜寡言的快遞員、性情和善的學生、樂於助人的店員等等無數普通人。
但在線上,他們是大肆發表仇恨女性、仇恨外籍勞工、恐同言論的語言暴力分子。
「ILbe」有著一套成體系的人肉、迫害、黑話規則,是韓國危害最大的網絡惡俗狗窩。一個數據說,有八分之一的韓國男性在這個網站網暴他人,被稱作「ILbe蟲」。
韓國有句流行語說,「ILbe蟲哪裡都沒有,也到處都有。」因為,身邊的任何男性好友都有可能就是隱藏深久的「ILbe」用戶。
和「N號房」的付費用戶多像啊。也許就是那個每天出門和你打招呼的友好鄰居男,晚上卻是「N號房」的常客。
運營者「博士」本人趙主彬就是一名學霸,多次獲得獎學金,擔任校報的記者和主編,幾個月前還在參加公益活動。讓人細思極恐。
而「ILbe蟲」們普遍對女性充滿了憎惡。
他們用「泡菜婊」(김치걸,虛榮的女性)稱呼所有的本國女性,還會偷拍、辱罵、人肉路邊女生,甚至會把自己家庭女性成員的裸照發布到論壇上尋求辱罵。
除了「泡菜婊」,他們還創造了一大批指代特定女性的嫌惡網絡用語。
比如[82年生的金智英]裡,金智英被路人指點著罵的「媽蟲」(맘충,無法管教好小孩或全職帶小孩的年輕媽媽)。
還有各種「XX婊」。
「大醬婊」(된장녀,愛穿名牌炫富的奢侈品愛好者);「狗屎婊」(개똥녀,自私的女性);「啊不知道婊」(아몰랑녀,無知又無邏輯的女性);「逼婊」(보지녀,所有女性)......
「N號房」裡,用戶把女孩們稱「奴隸」,把強/奸稱「調教」。最常見的女性名稱是「xx狗」,美化一下就是「來月經的東西」。
寫到這裡也許有人就明白了,Telegram上付費圍觀「N號房」性剝削犯罪的有26萬名男性。
這個數字並不是憑空出來的,某些仇女的社區環境一直在塑造著這樣的男性。
「N號房」的付費者,很可能就是以往的「ILbe蟲」們,這些人必定有著很高的重合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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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老師說,人的本質,如果真的存在這種東西的話,只不過是人所處環境的規範和習俗苟合之後的產物。
厭女是種瘟疫,會傳染,尤其在韓國新世代中。大多是未能順利就業的20多歲男性,對這種「剝奪感」自我補償的一種形式。
和韓國近些年的兵役制度有關。
自上世紀60年代起,為了補償義務服兵役的男性,退役男性在企業面試、公務員考試等多種重要考試中都有著5%的加分政策。
來到新世紀初,這一加分政策因為被判定違憲,而被正式撤銷了。
幾乎同一時期,依法規定丈夫是一家之主的「戶主」制度也被廢除。
再加上世紀末、新世紀初,亞洲金融危機的影響,隨著企業僱傭靈活化制度的推行。許多丟掉飯碗的男人,得跟越來越多進入職場的女性競爭工作機會。
有韓國作家回憶說:「許多關於女性的負面刻板印象、大量性別標籤都是在2000年代初開始出現的」。
今天,韓國經濟再次陷入顛簸,而韓國社會的階級固化早已完成,青年人的上升渠道幾乎被堵塞。
李滄東的[燃燒]裡,底層青年鍾秀大學畢業後,只能回家鏟牛糞。洗漱時,電視裡在說:「韓國青年的失業率,在OECD組織中呈現最快增長趨勢」。
在競爭異常激烈的就業市場上,韓國青年的失業率從過去的6.9%已經躍升至了今天的9.9%。
更讓男性擔心女性優越的是,20歲世代的就業率,女性以64.4%的數字反超過了男性的63%。
一項《關於男性生活的基礎研究Ⅱ》報告指出,男性認為二三十多歲的女性是韓國最為受惠的群體。
「坦率來說,看到女學生們在大學拿到好學分、找到好工作,成為男人的競爭對手,就會忍不住產生「什麼?她們要囂張到什麼時候?」的想法。」
一個大學學生會男性會長這麼說。男性在競爭中落敗產生的不滿和憤怒,是被轉移到女性身上的。
而近兩年興起的「Me Too」運動,讓韓國女性能發出越來越多的聲音,更激發了男性的「被迫害感」。
「韓國的性別戰爭相當醜惡,尤其是年輕一代。」很多無法想通的事情,放在性別戰爭的語境裡,就可以想通了。
不是人性本惡,是抽刀向更弱者,是對另一性別的憎惡與發洩。越是凌辱,就越能獲得變態的心理快感。
就像該死的「博士」趙主彬,他以「小丑」(Joker)自比。
參考資料:
[1]韓國N號房記者實錄完整翻譯,鳳凰天使TSKS
[2]n號房事件,維基百科
[3]在「82年生的金智英」的韓國,女性的處境與鬥爭,豆瓣
[4]厭女文化引爆南韓兩性大戰,天下雜誌,2016.10.24
[5]韓20多歲男性成為厭女症主力軍,原因何在?韓民族日報,2016.5.25
[6]狗窩/最佳網文日報儲藏所,惡俗狗維基
[7]害怕被拋棄的歐巴們,韓劇以外的仇女世代,womany.net,2016.9.8
原標題:《26萬人圍觀性剝削背後,是韓國性別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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