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蝴蝶谷」的難度比想像中大得多。關於它,在墨西哥的LP裡只有短短六七行文字,甚至沒有具體的地名。我們只能用僅會的一點西班牙語,夾雜著英語,向人詢問:那個很多很多蝴蝶聚集的地方……終於有旅行社明白了我們的意思,直搖頭,推薦我們往更熱門的旅遊景點去。例如金字塔啊、北方的鐵路啊、坎昆的海岸啊。但我只想去看看這個奇觀——上億隻帝王蝶聚集過冬的樣子。
飛舞的精靈
關於這群飛舞的精靈的神秘遷徙一直是個最美麗的謎。
帝王蝶學名大樺斑蝶,產自北美洲,全身橙色和黑色花紋相間。每年冬天來臨的時候,它們成千上萬的從加拿大和美國北部起飛,成千上萬的聚集在一起,長途遷徙到溫暖的墨西哥冷杉林中過冬。到春天來臨,它們再返回加拿大。
所謂「蝴蝶飛不過滄海」這句話到了帝王蝶這裡將被打破。讓我沉醉的一點是,其實並沒有一隻帝王蝶可以全程參與這樣一個漫長遷徙的全過程。要完成墨西哥-北美-墨西哥這樣一個遷徙歷程,事實上耗費了整整4代帝王蝶的生命。
根據一個追蹤帝王蝶遷徙的研究小組——「北方之旅」的調查,寒冷的環境可以降低帝王蝶的新陳代謝速度,在這裡,第1代帝王蝶不吃不喝,安然度過整個冬天,使自己的生命周期長達8個多月。
春天來臨的時候,北美的乳汁草逐漸復甦、盛開。帝王蝶開始飛離墨西哥,向北進發。它們每天飛行130千米,去尋找滋養它們生命所必須的乳汁草,它們只能在這種植物幼嫩的植株上產卵。這種有毒的植物唯獨不能傷害帝王蝶的幼蟲,還能阻止它們被其他動物捕食。在北上的旅途中,雌性帝王蝶在乳汁草中產卵,產卵區域可以延綿1600公裡。到3月末,大部分告別墨西哥的帝王蝶已經到達美國的德克薩斯州。
此時,第一代帝王蝶已經精疲力盡,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但是只需要12天,迅速孵化出來的第2代帝王蝶就破蛹而出繼續飛越海灣,來到佛羅裡達州。但是這些在路上的「蝶二代」只有6個星期的生命,它們從5月開始持續西遷往加拿大,在這個途中,它們誕下「蝶三代」和「蝶四代」。這些在8-9月份密集誕生的「蝶四代」在出生之後就開始面對北美嚴寒,並且在出生不久之後一路向南,飛回祖先過冬的墨西哥。
神奇的是,經歷了四代、長達60000多千米的長途跋涉之後,它們居然能夠奇蹟般地找到自己的曾祖原先居住的那棵樹。它們從來沒有去過,也不曾從自己的父輩那裡得到任何指示,是什麼樣的生命密碼被鐫刻在它們的身上,讓它們能如同完成使命一樣尋找到祖輩過冬的樹林,讓這個物種得以繁殖下去——這點,科學家至今未能順利解答。
終於找到了一個去蝴蝶谷的「旅行團」,事實上就是一輛中巴車,載著五六個客人。汽車出了墨西哥城一路朝西北部的米切肯州(Michoacán)進發,一路山地丘陵,盤山而上,海拔升到3000米以上。
進入Michoacán州,兩邊開始出現帝王蝶的標誌。路邊的山上就是墨綠的冷杉林。陽光和空氣都很乾燥,清晨有些涼意,路上沒有見到任何蝴蝶——和所有的冷血動物一樣,蝴蝶也需要先吸收陽光的能量,才能有出來活動的能力。所以這個鐘點它們應該都還在樹上。
終於到達墨西哥的五大帝王蝶保護區之一,埃爾羅薩利奧。這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小鎮。在山腳下,一個簡單的小木房子算是售票處,售票處以外,幾匹馬無聊地在等候客人。海拔不低,上山是個體力活兒,所以有些遊客會採取以馬代步的方式。
這裡是5.62公頃的帝王蝶棲息處的其中很小的一角,整個保護區裡,只有這裡開放給遊客參觀。售票處裡唯一的一點紀念品就是一些印製著蝴蝶圖案的T恤和名信片,連蝴蝶標本都沒有。工作人員說,在墨西哥的政府法律裡,捕捉帝王蝶是違法行為,即便是已經死亡的蝴蝶殘骸都不能帶出保護區,也不允許任何人將其製作成標本出售。每年4月帝王蝶飛走以後,保護區關閉,讓冷杉林休養生息。
我選擇了步行上山。五分鐘之後,我就知道自己低估了這裡的海拔高度。也許是因為高海拔行動,也許是因為前面的馬匹揚起泥土路上的灰塵,越走越覺得窒息。
這只是密林中的一條小路,高大的冷杉林直抵天空,由於冷杉樹冠不大,所以有充足的陽光讓喬木底下灌木成長得非常茂密。於是行走於其間並不是什麼太賞心悅目的事情,既看不到風景,又沒有涼風和豔陽,大家只是悶頭走著,間或休息,領隊的專家開始跟我們講解關於帝王蝶的知識。
蝴蝶飛不過滄海
隨著時間過去,氣溫開始升高,開始有蝴蝶翩翩飛舞於葉間。泥土路上有些蝴蝶的屍體殘骸,一小片金黃色的翅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我企圖去把它揀起來夾在本子裡,被嚮導制止了:「親愛的,這也不能揀,把任何帝王蝶殘骸帶出保護區都是違法的。」
「可這,這個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翅膀。」我有點不服氣。
「也不行,有人帶走一隻翅膀,就有人帶走整個屍體。有人帶走了屍體,就有人來捕捉活的帝王蝶。它們已經越來越少了。」嚮導臉色相當嚴肅:「在以前,這裡滿山遍野都是蝴蝶,現在,我們必須爬到山頂上才能找到它們。」
盜伐是造成帝王蝶數目銳減的重要成因。嚮導向我們展示一幅從空中拍攝的森林地圖,從俯瞰圖上,怵目驚心地出現著幾大塊黃土區。調查顯示,墨西哥每年木材採伐量為900萬立方米,其中40%是非法採伐,約350萬立方米,主要集中在全國32個地區。大量冷杉林被破壞,大量人類活動驚擾了帝王蝶的過冬。此外,北美農田中使用的越來越多的殺蟲劑和除草劑、人類活動導致帝王蝶飛行路線上的氣候變化都讓這些生靈在漫長的旅途中大量死亡。
「它們很脆弱。小鳥吃它們,老鼠吃它們,蟲吃它們,大雨吃它們,下雪也吃它們。」嚮導一邊走一邊說。他走得很小心,腳步輕柔,也儘量不觸碰身邊的植物。像對待某些看不見的珍寶。他說2010年一次大的霜凍凍死了2.5億隻帝王蝶,「是災難,因為它們沒有樹木可以躲藏。該死的盜伐賊。」他說,「從1968年起,由於砍伐樹木,帝王蝶的棲息地已經減少了44%以上。」
氣溫越來越高,我們到達了山頂。四周的蝴蝶越來越多,這真是一個難以形容的景象。成千上萬隻蝴蝶在頭頂上飛舞,金色的翅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是一個童話,我眯著被陽光刺痛的眼睛盯著它們,不捨得有片刻的眨眼。
嚮導用樹枝指向20米開外的樹林,示意我看那些粗壯的樹幹。
是十數棵巨大的冷杉,樹幹黝黑,我有點近視,看不清楚,狐疑地看了看嚮導。他笑著把望遠鏡遞給我——我的天啊!原來那些「粗壯的黑色樹幹」全部是停留在上面的帝王蝶翅膀上的黑色斑紋。
我沒有辦法形容它們的數量,然而目之所及,沒有任何一點空隙,我不能看到任何一點樹皮的痕跡,全部是蝴蝶,密密麻麻的蝴蝶,它們整齊地排列在樹幹上,閉合著翅膀,偶爾張開在吸收太陽的熱量。再往上看,那些我以為是「巨大的鳥巢」的東西,原來也是停滿了蝴蝶的樹枝。吸收夠熱量的蝴蝶開始飛舞,而陰影裡的蝴蝶會及時補上空位繼續曬太陽。太讓人震撼了。
這已經不是用數字能形容的數量。「這裡一定有好幾噸蝴蝶。」我這樣想,好幾噸。
有些人企圖走近那些棲息著蝴蝶的樹幹,近距離看清楚,被嚮導輕輕阻止了。「不要走近,不要說話,不許用閃光燈。」他重申了規則。
在山上目瞪口呆地看了個把小時,我們原路下山,越來越多的蝴蝶飛到了山腳。一路和蝴蝶同行的感覺太美妙,時刻讓人想笑出來。
上車離開,車轉過一個彎道,突然慢下來,幾乎是龜速向前。司機得意地對我們說:「看前面。」透過玻璃看過去,幾十米外,好似一股狂風卷著無數金黃落葉翻滾而來,如金黃色的龍捲風。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不是落葉!是一支蝴蝶大軍在馬路上洶湧而來。從兩邊的森林出口裡不斷有更多的蝴蝶加入這支大軍,它們朝同一方向飛,讓人相信它們一定有它們的想法,有它們的去向。它們從我們的車窗邊上飛過,不作任何停留。所有的車都慢駛或者乾脆停下,不敢撞傷任何一隻迎面而來的蝴蝶。而車裡一開始還有驚呼聲和快門聲,到後來,都是一片安靜,人人臉上都只剩下一種表情:目瞪口呆。
直到最後一隻蝴蝶飛過去,車才開始慢慢加速。嚮導告訴我們,現在,加拿大、美國、墨西哥三國政府籤訂了保護帝王蝶的備忘錄,同時世界自然基金會(WWF)也加入其中,對帝王蝶遷徙的全過程進行保護,特別是在墨西哥設立了面積為217平方公裡的保護區,從水源、植被、棲息地環境以及與其他種群關係等方面,為帝王蝶的繁育創造條件。
數年前,墨西哥當地村民對於為蝴蝶圈起這樣一大片森林深深感到不滿和不解,認為這是政府在「斷他們的財路」。為此,政府和WWF進行了多方努力,培養當地人從事其他替代行業,例如通過學習,成為帶領參觀帝王蝶的旅遊嚮導、在森林裡開展蘑菇種植業、女人在家製作手工藝品等。截至2010年7月,曾經的砍伐區裡被補種了350萬棵樹木,讓帝王蝶棲息有了更多的選擇。
真好,我嘆息著靠在了椅背上。乾燥的陽光透過車窗曬在我身上,吸收一點太陽的力量,就可以飛起來了吧,我閉上眼睛,使勁記住那些在陽光下飛舞的金黃翅膀,那個也許這輩子只能見到一次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