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沒在夜上海的「一丘之貉」
現代化大都市如何與野生動物共生?復旦學者在研究
您正在看這則報導的時刻,在上海,80臺紅外觸發相機正日夜不停地記錄著野生動物的活動和變化。相機的布置地點,包括了森林公園、植物園、動物園、社區、大學校園、城郊等區域。
復旦大學研究員王放在上海拍攝到的貉。白天它們在居民樓的通風口和廢棄的下水道裡休息,夜晚則在小區裡覓食。
野生動物是中國人越來越重視的話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城市裡,不少野生動物就在您的身邊。它們有害嗎?攜帶病毒嗎?我們該如何對待它們?如何與它們共生共存?
從2019年起,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研究員王放的團隊與近100名市民志願者,用80臺紅外線相機試圖尋找出答案。
夜幕下的上海,貉出沒
濱江森林公園、共青森林公園、浦江郊野公園、復旦大學校園、上海海洋大學校園……王放團隊和「公民科學家」項目的志願者挑選的地點,大都是野生獸類最可能活動的綠地、水源邊,或人跡稀少、自然環境較好的地帶。他們將這些相機用鐵絲綁在離地膝蓋高度的樹幹處,以模仿野生獸類視線高度。
無論是當前的疫情防控期,還是此前的遊園高峰,80臺紅外攝像機都在無人值守的情況下,一刻不停地記錄著上海野生動物出沒在鏡頭前的每一幕。
王放的博士研究生刁奕欣和顧伯健告訴記者,項目目前在上海濱江森林公園安放的10臺紅外相機已有9臺反覆拍到黃鼠狼,有7臺記錄到貉。
「這樣的野生動物密度之前完全沒有預計到。晚上6點之後,公園閉園,這些動物就從四處冒出,開始佔領這個白天都是人的地方。」碩士研究生翁悅說。
「大家都知道『一丘之貉』這個成語,但很多人卻表示根本沒見過『貉』這種動物。調查發現,它們就生活在上海市民的身邊。」據王放團隊統計,上海超過60個小區有貉出沒,它們在長三角地區的南京、蘇州、杭州、無錫等地也都存在。
貉是一種野生犬科動物,比貓、兔略大一點。「貉性情相對溫順,我們做實驗給它們抽血樣、戴頸環時,你按住它的腦袋,它就乖乖配合了。這種性格相對隨和的野生動物,也許更適合在城市活動,跟人類共處。」王放說。
在上海市郊的青浦區,王放曾和一隻貉度過「奇妙」時光。這隻貉可能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的同伴,好幾次一屁股坐在他腳下,在深夜裡嘎吱嘎吱撓痒痒、發呆。
不止有貉。此前,王放曾在城市中用鏡頭捕捉過在居民家中天花板頂上藏匿的蝙蝠、在草地上悠閒散步的刺蝟、灌木叢中專注覓食的黃鼠狼等畫面……
北美浣熊、倫敦松鼠,將來也許還有「北京野豬」
許多野生動物進入城市後展現出很強的適應性。王放團隊跟蹤發現,在上海城區中,貉選擇的巢穴包括居民樓陽臺下面、牆體、儲藏室、橋墩的裂縫,以及煤氣管道、廢棄的下水道等。
王放表示,隨著生態環境的不斷改善,野生動物在城市裡如何生活、如何與人互動、會不會有衝突、會不會有傳染病,相關認知亟待進一步拓展。如何與野生動物共生的問題,將日益突出地擺在人們面前。「比如北京,如果我們展望未來三十年、五十年,那麼城市裡將來出現野豬幾乎是必然的。因為城市周邊的山地很適合野豬生存。」從小在北京長大的王放說。
「一般來說,城市生物多樣性比較高的區域害蟲比較少、蚊蟲傳染病比較少。但生物多樣性不是個一成不變的概念,不一定完全意味著美好。」王放說。
王放曾在美國工作生活5年。他在華盛頓期間,就出現過一隻浣熊闖入研究室,翻動垃圾桶和冰箱引發電線短路,造成整個實驗室停電的事。
放眼世界,城市野生動物出沒並不罕見。比如,德國柏林的野豬、英國倫敦的灰松鼠、印度城市裡的猴子,當地居民對它們已經司空見慣。
王放團隊在上海的調查中發現,貉、刺蝟、黃鼠狼、金花鼠等野生動物在城市裡常遇災難:有的社區居民看到野生動物後要求物業殺死或填堵洞穴;有的野生動物在城市建設中喪失蟄伏的隱蔽所和覓食地,又或因草坪噴灑殺蟲劑和毒鼠藥而中毒身亡。
「城市和荒野不同,沒辦法給動物找到天堂一樣不被打擾的棲息地,它們只能和人一起生活,出現矛盾不可避免。」王放說。
在上海的一些社區,一些居民知道貉的存在。有的居民把貉叫「獾子」,明白「只要不去招惹它,它就不會來招惹你」。但也有人抱怨:「貉會不會傳播狂犬病,能不能殺死它們?」「這個獾子討厭得很,在我家小花園裡面刨土!」……
據了解,這些在城市生活的刺蝟、貉或松鼠身上確實可能攜帶病毒,野生動物多了也難免對小區設施、車輛輪胎等造成破壞,而類似問題在其他國家城市裡也長期存在。
但王放認為,一次又一次的歷史教訓證明,投毒、撲殺乃至食用,這些容易在第一時間被想起的措施,都沒有辦法控制適應能力強大的野生動物,反而會引起連鎖的生態災難,帶來更難以收拾的後果。「它們需要適應城市、適應人類,我們也需要跟它們共存的智慧。」
對野生動物「市民」,我們還是了解太少
「了解城市野生動物的工作從未像今天這樣急迫。」王放向記者表達了擔憂。因為,只有摸清它們的分布和習性、搞清楚它們對人類活動的響應、評估它們和人類生產生活的重疊及其可能的風險,才能制定科學合理的管理方案。
為此,王放計劃用三年時間,在上海布設數百個紅外觸發相機,並建立一個公民信息網絡,讓任何人見到貉、黃鼠狼等野生動物時,可將信息集中到統一的資料庫中。「這些長期監測的數據可以幫助人們窺到野生動物種群的變化、可能攜帶的疾病、探索它們和城市的關係」。
在城市野生動物管理部門的幫助下,他和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成員們計劃為10隻貉及其他野生獸類帶上GPS跟蹤器,研究分析哪些公路和街區可以被它們作為家園,哪些街區成為了「死亡陷阱」。
完成數據搜集分析後,項目人員還將和城市林業主管部門一起,畫出城市動物的「保護紅線」,規劃出生態廊道,用以保護貉和其他動物的關鍵棲息地。
實際上,幾乎每一個國際化大都市都存在各具特色的生物多樣性。紐約在一百多年前已開始監測城市周圍的浣熊、白尾鹿、負鼠等。在柏林、巴塞隆納,20年前人們開始關注野豬的動向。「但目前國內還幾乎沒有開始系統的城市野生動物監測工作。」王放說。
與此同時,王放研究團隊還計劃開展其他幾項觀測項目:環境DNA分析,了解青蛙、龜鱉、魚類等水生動物的情況;蝴蝶花園監測,掌握城市昆蟲的動態;以及城市蝙蝠調查,摸清黑夜之中城市蝙蝠的種類和活動範圍。
王放認為,對城市生物多樣性的監測和管理沒有終點,要把視角放在城市化進程當中,動態地調整解決方案。「我們應該意識到,城市正成為人和野生動物的共同家園,了解野生『鄰居』並與它們和平共處,是更美好城市生活的應有之義。」(記者楊金志、蘭天鳴、吳振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