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獨立出品【影評】
文丨報童
湯姆·漢克斯主演的這部二戰反潛片被許多軍迷追捧,因為疫情你可能錯過了。面對狼群般的德國U型潛艇,艦長憑藉信仰的力量保護船隊穿越「黑暗海溝」。2020年連漢克斯本人也被新冠病毒感染,「我們正經歷這種感覺······沒人知道何時抵達陸地,也不知正航向何處」。
「艦長,這是你第幾次穿越大西洋?」「第一次。」
當湯姆·漢克斯飾演的艦長克勞斯以低沉磁性的聲音說出這句臺詞時,他率領的美國驅逐艦已經擊退德國U型潛艇像狼群一樣如影隨形的獵殺,護送由37支盟軍船隻組成的商船補給編隊從美國東岸出發,成功穿越被稱為「黑暗海溝」的北大西洋海域,以極少的代價順利抵達英國港口。
這部多年來難得一見的二戰反潛片,改編自1955年出版的軍事小說《好牧人》,電影的名字,就是驅逐艦的船名「灰獵犬號」( 臺譯《怒海戰艦》、港譯《雷霆戰艦:獵犬號》)。因為疫情,該片成了湯姆·漢克斯第一部直接在蘋果TV和串流平臺首映的電影。7月一上線,就以專業嚴謹、氣勢磅礴的海戰場面,收到許多觀眾和軍迷、海戰迷們點讚。
既是編劇又是主演的漢克斯,今年與很多普通人一樣,第一次遭受新冠疫情的攻擊,染病後終於痊癒。片中面對大洋上隨時襲來的死亡威脅,漢克斯的多場內心戲對於觀眾來說也仿佛一個隱喻:作為首次穿越大西洋的艦長,沿途如何在惡劣的天氣和狡猾的敵軍發射的魚雷夾擊中尋找安全的航道?克勞斯在竭盡心力的同時,在惡戰的間歇憑藉信仰的力量,每每以禱告尋求上帝的帶領,他深知在一切所行的事上「都要認定祂,因祂必指引你的路」。而歲末將至,你我的2020年還沒有駛出危機四伏的動蕩。正如導演施耐德所說的:「我們正經歷這種感覺,像是處在未知的地方,眺望地平線,沒有人知道何時抵達陸地,也不知正航向何處。」
當羊群穿越海溝
歐美的二戰電影以對戰爭細節的表現大概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戰壕式的,比如在《拯救大兵瑞恩》《血戰鋼鋸嶺》,直接呈現陣地戰血腥的鏡頭;另一類是諾蘭式的《敦刻爾克》,簡約得不需要敵軍出場,以海浪拍打船隻、飛機和炸彈的聲音顯明無處不在的危險。
《灰獵犬號》作為多年來難得的反潛片,同樣藉助外在細節的渲染來彰顯人物內心的恐懼,德國士兵的形象從未出現在鏡頭裡。影片一開場,鏡頭構圖裡無垠的大西洋海面,以及艦艇的渺小和船艙的閉塞,就成功鋪墊出海戰片特有的質感。
歷史上,二戰中相比美國與日本在太平洋上你死我活的較量,英美兩國在大西洋上的制海權相較德國一直處於優勢。因此,以潛艇破壞英美海上交通運輸線、封鎖英倫三島經濟為策略的「海上破交戰」,便成為納粹德國最佳的戰略選擇。邱吉爾曾在回憶錄寫道:「戰爭中最讓我膽戰心驚的是德國潛艇的威脅。」
影片的背景是珍珠港事件後,德國正式對美宣戰後的幾個月裡,作為希特勒遺囑中任命的繼承人,當時的德國海軍少將鄧尼茨將大西洋海戰的範圍延伸到了美國東岸,策劃了著名的「擊鼓行動」,讓U型潛艇在美國東岸攻擊船隻。美國由於反潛作戰準備不足,初期承受了巨大損失,那一階段被德軍稱作「第二段歡樂時光」。
德國潛艇通常採取「狼群戰術」,這源自鄧尼茨本人的失敗經歷。一戰時出任德軍潛艇艇長的鄧尼茨,在與英軍護衛艦作戰時被俘十個月。他深知就單艘艦艇而言,德國U型潛艇在機動性、武器裝備、乃至雷達探測方面與盟軍驅逐艦和護衛艦相比都不佔上風。特別是1941年盟軍開發了高頻定向儀、破解了德軍通訊密碼,並且增加了護航艦及空中反潛力量後,就更是如此。
這種一對一的優勢,在影片開場的第一次遭遇戰中就得到了證實。艦長克勞斯藉由雷達和聲吶的協同探測,沉著冷靜地指揮驅逐艦,最終在敵人試圖從艦底穿越逃跑時,用深水炸彈乾淨利索地解決了一艘U型潛艇。
然而,戰爭的走勢並不會如此簡單。德軍潛艇成群出沒在大洋深處,在被稱為「黑暗海溝」的大西洋海域,不但超出了美國空軍的掩護範圍,更有著複雜的洋流和氣象條件。這一切都成為U型潛艇開展「狼群戰術」的天然狩獵場。
片中大西洋翻騰如墨的海浪、不見星辰的黑夜、若隱若現的雷達和聲吶信號以及顛簸的船體,從始至終傳遞出一種緊張的壓迫感。外界未知的恐懼與艦長克勞斯在船艙裡平靜篤定的禱告,形成推進整個故事內核的張力。
漢克斯飾演的基督徒艦長克勞斯披上自己的羊皮大衣,導演用這個意象揭示出主人公面對的挑戰異常嚴峻:他肩負著保護船隊的使命,如同聖經裡那句「我差你去,如同羊進入狼群」;在這片「黑暗海溝」上,他將成為一名「海上牧羊人」,「灰獵犬號」就是他的「牧羊犬」。當狡猾的敵人讓他錯判局勢,彈藥消耗殆盡之時,作為屬血氣的人,如何不憑血氣爭戰,如何「靈巧像蛇,馴良像鴿子」,就成了一次需要用行動去踐行的信仰考驗。
克勞斯需要在職場活出他的見證,而他的職場就是驅逐艦灰獵犬號。
狼群在想什麼?
說到二戰潛艇片,軍迷們往往會提起1981年上映的德語片《從海上出擊》。這部長達5個小時的潛艇片讓無數軍迷過足了癮,並獲得第54屆奧斯卡金像獎的六項提名。該片的主角正是在《灰獵犬號》裡始終沒有出現的德國潛艇兵們,兩部影片一正一反的敘事角度,其實思考了同一個超越戰爭的主題,即信仰與理性的關係。
在導演彼德森的鏡頭下,潛艇是一個冰冷的工業產物。隨著在深海中沉默的潛航,潛艇兵們需要運用平時訓練中的所學,在海圖上計算方位,靠秒表判斷魚雷是否命中目標。對潛艇兵來說,沒有點燃希望的日出,也沒有拉緊心弦的風浪,整個世界都被翻譯為一堆精確的儀表數據。潛艇儼然成為啟蒙運動後,理性主義的代名詞,甚至被看為一種融入日耳曼民族血液的榮耀。
彼德森所要反思就是這種將德國拖入深淵的自負的理性主義。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在這艘喻示著「理性」的精妙的工業成果中,人們有著不可思議的瘋狂。然而當獵殺任務在無邊的洋流裡一無所獲時,當遭遇盟軍攻擊儀表失靈、生死存亡時,當沉入海底搶修艱難、回家無期時,艇內士兵們的思想、情感、意志乃至榮譽感也逐漸瓦解,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對於在大西洋中的交戰雙方而言,無論是上峰發來的情報,抑或是雷達和聲吶的信號,都是在幫助搜集敵方的信息。問題的關鍵在於如何解讀和研判攤在桌面上雪花般的數據。在電影《從海上出擊》裡,德國潛艇兵的判斷標準是久經訓練後的嚴謹理性,是黑格爾式「辯證的、概念化的真理」。
然而,對於《灰獵犬號》中的克勞斯而言,他在投入激烈的戰鬥前要做的第一個準備,是在上帝面前屈膝祈禱。在克勞斯眼裡,洋流和氣象、敵方的情報乃至下屬的情緒,都可以是變動的、多重指向的,而真理卻是明晰不變的。對他來說,保守愛情的和幫助他脫離敵人兇惡的是同一位上帝。因此他送給女友的聖誕掛飾和掛在自己船艙裡的卡片上寫著同一句經文——「耶穌基督昨日、今日、一直到永遠,是一樣的」。
今天,無論是全球錯綜複雜的政經格局,還是狡猾難纏、已經發起四波攻擊的新冠疫情,抑或吸引眼球卻真假莫辨的新聞媒體,匯在一起如同擺在艦長克勞斯面前的各種信息。對於自負的理性主義者而言,他們的決策能力遇到了邊界,因為一切對信息的分析背後都有主觀的價值判斷,一切價值的背後都是判斷者本人的信仰。後現代社會頻頻發生,人們的價值觀忍不住跳出來攫取有利於自己觀點的信息,甚至直接篡改信息,製造出一個個所謂的「客觀事實」。
理性主義者不明白的是,除了真理本身,沒有人能被稱為真正的「客觀」。「黑夜將到,就沒有人能做工了」,當雷達出現故障時,這是克勞斯對下屬的提醒。他確信在迷霧般的黑夜中,唯有耶穌基督才是世上的真光。當這樣的真理來到此岸,活在克勞斯心中的時候,縱使海面下的敵人藉著無線電不斷地恐嚇,縱使「狼群」藉著魚雷左右夾擊,他也深知在一切所行的事上,「都要認定祂,因祂必指引你的路」。
人非有信,便不能做什麼。當人們仿佛「理性」地選擇不相信一個「絕對」的真理時,他勢必會更加「非理性」地相信一個化身為真理的偶像。德國潛艇兵們在深淵般的海底最終搶修成功,駕著破敗的潛艇回到港口,仿佛理性勝利地登上了信仰的寶座,卻在盟軍的轟炸下將生命化為虛空。
公義與仁慈如何相親?
當人們更多的關注戰爭中的個體時,戰爭所殺死的是每一個身體所承載的生命價值,因此戰爭的醜惡不言自明。然而,當面對法西斯政權的暴戾,二戰電影真正的道德困境是公義與仁慈到底如何彼此相親呢?
多數戰爭片要麼凸顯戰爭對生命的戕害以及命運的無常,要麼就扯出正邪勢不兩立的大旗,塑造一個人間英雄。而《灰獵犬號》的可貴之處在於引入了信仰元素,使影片的視角可以超越人們困囿於此岸的平面敘事,在生死之上看見一道自永恆彼岸照進的光。
這就是為何在一次戰鬥結束時,士兵們因為擊沉一艘U型潛艇讓50個德國鬼子葬身大海而歡呼,克勞斯的情緒卻相當複雜,在鬆了一口氣之後又為五十個靈魂而嘆息。導演解釋說:「當你成功地擊退敵人,阻止邪惡在世上蔓延。然而另一方面,每一條生命都是有價值的,奪走他人性命不能視為理所當然。」戰爭對人的異化首先是在「人」的前面加上各種惡毒的定語。當我們在「人」的前面加上一個「敵」或「仇」字,其實對方之於我們便不再是一個「有靈的活人」,而只是一個我們勢必摧毀的「目標」。
因此克勞斯在為三名犧牲的士兵主持海葬時,特別提及末日的審判和耶穌基督的復活。沒有末日的審判,人世紛爭中的正邪善惡經不起時間的挑剔,無論是化為帶血油漬的德國潛艇兵,還是身披國旗的美國海軍屍體,不過都成了大西洋生態循環的養分而已。當肉身在此世因為跟從罪惡而承擔隨之而來的代價,靈魂救贖的福音就藏在克勞斯在葬禮的宣告中。
這一點在另一部二戰電影《狂怒》也有著類似表現。坦克炮手史旺在一次戰鬥後打掃戰場,他特意去辨別那些尚未咽氣的德國兵,詢問他們是否願意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承認自己是一個罪人並接受耶穌基督的救贖。在耶穌基督的受死、復活與再來之中,公義與仁慈得以相親。
影片改編自小說《好牧人》。真正的好牧人是耶穌基督,祂不但為羊群捨命,更穿越死亡以至於成了羊的門。因此,走進這道門的人,不但看見了人類歷史的終局,更經歷了一場出死入生的穿越劇。就好像把今日的我們藉由時間機器空投回二戰戰場,一方面我們對歷史的結局是如此的確定,因為我們來自對當下而言的「未來」,而另一方面敵人兇猛的炮火、戰友的傷亡乃至我們心中的恐懼也如此真切,甚至我們可能比身邊還未聽說結局的人更焦慮憂心。
正是這樣的信仰,讓克勞斯在成功完成任務後,並沒有勝利的狂喜,而是回到船艙,洗去一身疲憊,仍舊跪下來作了簡短的感恩禱告,然後安靜地和衣而睡。柔和的暮光從艦艇的圓形舷窗透射而下,小小的船艙不再是爭戰之地,而成為上帝為克勞斯預備的安歇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