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的時代,找個熱鬧的地方太容易了,而找個安靜、清靜、寧靜的地方就難了;找個繁華的都市太容易了,而找個拙樸、質樸、純樸的地方就難了。
好在,我身處布爾陶亥蘇木工作,走遍了蘇木的村村落落,鏵尖村很符合理想中鄉村的特質,最像那個「難找」的地方。鏵尖村為什麼會叫這樣一個村名,因為地形。鏵尖整個地形是個三角形,與耕地的犁鏵尖特別像。
鏵尖村不大,沒有像城市一樣整齊的規規劃,莊戶人家都是依地勢、水源而居。這幾年房子新的多舊的少,承載了幾代人生活的老房子反倒更有味道。在這裡,生命的聲音沒有被遮蔽,每院每戶都活潑新鮮。院外豬聲、羊叫、雞尋食,院裡狗吠、貓喵、孩子鬧。村裡有文化大院,愛唱幾句的老鄉隔三岔五組織個活動,漫瀚調調能飄挺遠的呢。從院子裡抬頭往天上看,天太藍,地上只要有個水小窪,低頭看水時,水也變藍。
(共唱漫瀚調)
村裡的路彎彎曲曲,路旁的樹或直立或歪斜,高高低低的樹與莊稼地相映成趣。路旁的路多是楊樹。長得漂亮的樹沒有多留意,長的獨特的樹總是多看幾眼。有的樹皮發皺樹枝扭、有的樹一半枝茂一半枝枯,但完全不影響生長。有的樹喜鵲窩數個,有的樹沒有一個鳥窩。我總覺得喜鵲窩多的樹更友好些,那些樹可能更愛聽喜鵲的低語與高歌,樹枝專門為喜鵲做窩而調整了生長的角度。
(村中小景)
樹上喜鵲做窩,簷下燕子做窩。冬天簷下小窩空閒,春日裡小窩便開始熱鬧起來。先是兩隻燕子卿卿我我,後來加幾隻小燕子和和美美。與村裡人聊過,燕子愛乾淨,沒撒什麼糞下來。如果夏夜裡在院子乘涼,有窩燕子,感覺蚊蟲少了很多。
鏵尖村裡的水壩好幾個,不連在一起,相隔倒是不遠。莊稼生長的季節,水壩上出現的人會多些,那些人多數是為澆地忙碌著。莊稼生長時,水壩裡的魚兒也活躍,還有個別人出現在水壩是為釣魚去的。村裡人不給壩裡的魚餵食,全憑小魚自己個兒「刨鬧(方言)」。釣魚的人也許就是為了魚的這個野勁兒才去釣的吧。但我也有看不明白的時候,有些人坐在那裡等了半天,魚兒上了鉤,卻又把魚兒放走。
(農機播種)
鏵尖的莊稼地整合了很多,一大塊一大塊。大塊地總能看到農機為老鄉服務。現在種地與原先大不相同,現在基本實現機械化,春天播種有播種機,夏天除草有打藥機,秋天收穫有收割機,農機合作社的大型機械解放的好多勞動力。年紀大一些的留在村裡,耕種土地也不費力。收玉米的商人到村裡,開來了脫粒機和大卡車。誰家要賣玉米的話,很方便,直接上門服務。脫粒機的動靜能把周圍的鄰居都吸引過去,三五個老鄉聚在一起,談一談今年玉米收成和價格,聊一聊今年豬肉價格好,要不要留點玉米再多餵兩口豬。商人拉著玉米要去過稱了,聊天的人話還沒聊盡興。
(黃河流凌)
離村幾十裡遠的黃河開始流凌時,寒冷從田野鑽到了農家的涼房,肉放的住了,村裡開始進入了殺豬季。殺豬在冬季裡,是一件大事。一家殺豬,左鄰右舍不用邀請都會幫忙。當然,重頭戲是吃一頓實實在在、熱熱騰騰的殺豬燴菜。各地的殺豬燴法不同,鏵尖的燴法實在。食材三種,現槽頭肉、秋後醃的酸白菜、新土豆。肉切的厚實,足有筷子厚。酸菜解肥膩,這厚肉挺適合下酒。喝一大杯酒、吃一大塊肉,老鄉臉上寫滿了愜意與知足。米飯裡拌點土豆和菜湯,這頓燴菜才吃得飽吃地踏實。
與老鄉們打交道久了,讓我對他們的生活狀態真是羨慕。自家的田裡可以產糧食,院前院後可以種些蔬菜瓜果,養點豬、羊、雞、魚,餐桌一年四季豐富。與耕地打交道,不可能事事如意。如遇大旱,老鄉們又著急又焦慮,天上的雲來未落雨,也會罵天罵地。如遇及時雨,便有人在雨裡跑,泥裡和上水,很容易滑跤。總的說來,老鄉們春耕、夏種、秋收、冬閒,有忙有歇的日子也是滋潤。
(村中小景)
我問過村裡的人這個村子有多長時間的歷史了,老鄉告訴我,他們也不清楚,反正在建王爺府的時候就有人在村裡住了。老鄉口中的王爺府在布爾陶亥的舊鎮區,建成已經150多年了。據此推算,村裡有人居住的歷史應該至少150多年了。我又問,更早之前呢,村裡是個什麼情況?老鄉告訴我在村裡有個叫西溝畔的地方,那裡曾經來過考古隊,出土過珍貴的文物,應該在很久很久以前,這片土地上就有人了。
考古隊?這個信息著實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找到了一塊黑色的石碑,上面寫著「匈奴古墓遺址」(匈奴,古代的遊牧民族)。我簡單地以為,那些古代在這個地區生活的匈奴人是不是如今生活在這裡的蒙古族的祖先?我被自己的直線思維嚇了一跳。找了資料,通過了馬利清教授(女,內蒙古呼和浩特市人,考古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的文章才知道:我們說匈奴人屬於蒙古人種,並不是說匈奴人是蒙古人的祖先,蒙古人就是匈奴人的後裔。相同人種不一定是同一個民族。
(石碑)
盯著眼前的黑色石碑,讓人一陣眩暈。我仿佛化作了一縷清風,飄到了一個葬禮的上空。一個魁梧的匈奴男人已經放入了墓坑,周圍的空氣隨著他的下葬也變得蕭瑟起來。曾經看過世間冷暖的兩眼永遠地閉上了,神情卻依然如生前肅穆。他身體左側早早地放入了清洗乾淨的馬頭骨、羊頭骨,頭骨看起來那麼潔白。頭骨旁邊還放了閃亮亮的四個銅鹿、七件銅鏃七件銀虎頭(節約——皮帶上的裝飾);他結束了驍勇徵戰的一生,告別了馬背、告別了親愛的族人,在徹底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人們為他戴上了製作精美的銎鶴頭飾、金耳飾和金項圈。腰上繫上了華麗的腰帶,腰帶上鑲著兩塊金飾牌、銀花片;腿下整齊地擺放了銅圓片飾。葬禮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一面銅鏡、一件圓形鹿紋金片放置在了左耳側;一把鐵劍放置在了右手中,木質的劍鞘上鑲滿金片;最後,在他腳下放置了一個夾砂灰褐陶單耳罐。伴隨他進入另一個世界的物件擺放完成了,很快一個墳塋立了起來。天色暗了,一陣冷雨敲碎了送葬的隊伍,敲碎了所有的悲傷。雨過後,墳前乾乾淨淨,連送葬人的腳印也看不清。
(金耳墜,內蒙古鄂爾多斯準格爾旗西溝畔出土,戰國,內蒙古自治區博物館藏)
(直立怪獸紋金飾,內蒙古鄂爾多斯準格爾旗西溝畔出土,戰國,鄂爾多斯博物館藏)
(虎豕咬鬥紋金帶飾牌,內蒙古自治區鄂爾多斯市準格爾旗西溝畔出土,戰國,鄂爾多斯青銅器博物館藏)
(金雙獸紋牌飾,內蒙古鄂爾多斯準格爾旗西溝畔出土,戰國,內蒙古自治區博物館藏)
一隻大鳥划過天空,像在時空中劃出了一道口子,眼前像電影的蒙太奇鏡頭,水草豐美、植被稀少、黃沙漫漫、綠色重生;騎馬遊牧、牛羊滿野、人煙稀少、放墾草地、人煙聚集、畜多草茂,這眾多的變化也許經過了兩千多年,也許只是一瞬間。一縷清風裹挾其中,同樣經歷了這兩千多年或是這一瞬間。
一閃神,我從恍惚中醒來,依然站在黑色石碑前。鏵尖村到底是古老還是年輕的?
我思考著也聆聽著。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村裡的編織袋廠發出「噠……噠噠、噠……噠噠」的聲音,這單一的節奏唱響了三百萬訂單;老賀家孫子考上了清華,家裡的打電話的聲音都洋溢著喜悅;為錢老辦的百歲生日宴上,親戚們送上了滿滿的祝福,小輩們在朋友圈發的內容被秒贊;八十多歲的老黨員堅持為防控新冠疫情多捐點錢……鏵尖村裡的事一件又一件像一筆又一筆的著色,繪出這個村子獨特的畫像。
好吧,就寫這麼多了。明天,或許後天,會有一些友人來到這裡,品讀鏵尖村的古老或年輕吧。
作者簡介:
劉雅娜,準格爾旗人
來源:大美準格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