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梅華才,於1904年4月25日(農曆三月初十)出生於安徽省巢縣烔煬河西邊的山梅村。我的外祖母共生育6個子女,我的母親排行第二。她上有一個姐姐,下有兩個妹妹和兩個弟弟。全家以種田為生。因為子女多,又經常受到天災,所以家裡生活極端困難。
母親在11歲的時候,被送到烔煬河附近的倪村做童養媳。解放前,童養媳的生活是極其艱苦和可憐的。據母親回憶說:她剛到倪村時,生活艱苦而勞累,有時冬天還赤腳下河洗衣服。飯雖然能吃飽,但菜很差,並且不準坐在桌邊吃飯和搛菜,桌上的好菜一般是吃不到的。每天起得早睡得遲。
外祖父、外祖母看她生活太苦太累,很不忍心,於是在第二年,母親12歲的時候,把她帶到江南的水陽去了。他們在水陽的生活也是極其艱苦的。為了生存,外祖父他們在那兒幾乎什麼事都做。給人家打短工,行草賣,或做小生意等。後來我的外祖父不知什麼原因在水陽死了。我母親16歲的時候,我的外祖母便帶著她從水陽回來了,並且把我外祖父的屍骨也帶回來了。
我母親回來後,仍然回到烔煬河倪村,繼續過著童養媳生活。因為年齡大了,因此做的事情也比以往重多了,雖然只有16歲左右,但卻做著和成年人一樣的活:栽秧、割稻、車水什麼事都幹。後來她又跟外祖母學會了彈被單絮。
母親在20歲左右的時候與父親成了家,成家以後,她與父便被從大家庭分出來了。分家時,他們一共分了兩畝田地和幾畦菜地,其它財產幾乎一無所有,一間半極其簡陋的屋子還是租來的,幾件簡單的舊家具還是借來的。雖然當時沒有什麼財產,但因為有了一定的自主權,因此他們勞動的勁頭比以往大多了。
我的父親從小讀書,雖然識一點字,又學會了織布手藝,但不會營生,也不會持家過日子,他從來不管家裡的事。他雖性格溫和,又極端老實,從來不與人爭吵,但他有一個改不掉的壞習慣: 那就是賭博。因為賭博,他常常弄得身無分文。他在無為縣襄安鎮給人家織布的時候,不但無一文錢帶回家,而且幾次連自己的被子也給輸掉了,有時還欠人家的債,弄得債主常常來我家向母親要錢。1942年的一天,父親從外地回家,在烔煬火車站遭到日本鬼子的毒打,回家不久就病倒了,不久就病死了,這一年他只有36歲。
我們兄弟姐妹共計4人,我最小。大姐出世不久,母親為了生活, 在大雪天, 她一頭挑著姐姐,一頭挑著蔬菜,赤腳穿草鞋,在外面叫賣。二姐出世不久,就送給人家抱養去了,二姐小時候經常在附近村子要飯,受了許多苦,解放後病死。
母親帶著我們三個孩子,拼命掙扎著,當時我們穿的吃的住的都很差。一家人擠在一間半破舊而又矮小的屋子裡:家裡常常無米下鍋或等米下鍋,我們小孩子們常常穿人家送給我們的舊衣服。特別是我,我所穿的衣服主要是姐姐和哥哥穿小了不能再穿的衣服。這些衣服又破又舊,而且很不合身,人小衣服大,顯得很難看。其它季節還好過,一到冬天,我們因為沒有一件象樣的過冬衣服而常常凍得發抖。據姐姐說:我出世一個月還到就斷了奶,是靠姐姐熬稀粥米湯把我餵大的。因此我的體質極差,經常生病。就是現在,我的身體也不好,這與我小時候的惡劣生活有很大的關係。
為了生存,不管春夏秋冬,母親總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事去了,晚上總是很晚才回來,隨我們三個小孩在家胡亂生活。那真是富貴在天,生死由命。畢竟那時候,我姐姐10歲,哥哥5歲,我才1歲,就這樣,我們過著叫花子一樣的生活。雖然母親早晚不停地勞動,姐姐、哥哥也能幫忙做點小事,但生活始終是很緊張的。這時候,母親幾乎什麼事都做。她除了做好自家的兩畝田地和一點菜園地以外,還幫助人家打短工,做小生意,販魚賣。販魚一般在冬天,據母親說,販魚的人大多數都是到巢湖邊出魚較多的東管村或楊謝村去販魚。她們下午從家裡出發,到了那裡一直要等到天將黑的時候才能販到魚,因為只有這時候巢湖的魚船才靠岸。販魚的人多了,為了能販到魚,販魚者往往不等魚船靠岸就先下水搶魚,顧不得天寒地凍,也不怕把褲腳弄溼,只要能販到魚就行了。
有一年臘月,快過年了,母親和一個比她大的婦女到巢湖邊去販魚,當她們往回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又下著大雪,路很滑,天越來越黑,當走到葉李村附近的時候,就實在看不見路了。她們來到了一個大塘邊。停在那裡不敢再走。聽說這個塘裡出」黑驢精」,常在天黑的時候出來嚇人,她倆非常害怕。當時她們又餓、又冷、又累、又怕,但是沒有辦法。為了回家,她們只好一個人留在那裡,另一個人摸到葉李村,向親戚借了一盞燈籠,然後才回家來了,當她們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冬天不販魚的時候,母親就到外邊給人家彈棉絮。為了多彈點絮,她經常把哥哥帶出去幫助網紗,哥哥因此而經常輟學,雖然讀了四年書,其實只讀了兩年書。當我大一點的時候,也經常跟母親出去網紗。每次出去彈絮,總要到很晚才回來。有時到家已經是半夜了,但第二天天剛亮的時候又出發了。
家裡的草不夠燒,母親還經常抽空到外面去行草。即使是大年初一, 她也很少閒著。她經常利用過年時間帶我們去行草或者幹別的事。
母親平時省吃儉用,帶著我們過著討飯樣的生活,總想節約幾個錢來蓋幾間房子。經過多年節省,她決定蓋四間房子。可是,從動工開始,直蓋了近三十年,也沒有真正把房子蓋起來,錢雖然花了不少,但房子始終沒有蓋好。這是因為沒有人照料指揮,又缺乏經驗所造成的。直到我從外面回來,經過兩次努力,才算基本上把房子蓋好了。
姐姐在18歲時出嫁了,母親因為減少了一個幫手而傷心地哭了一場。
為了讓哥哥識幾個字,母親省吃儉用,勉強讓哥哥讀了兩年書;為了使哥哥將來有個出路,在哥哥17歲的時候,母親託人把哥哥帶到蕪湖去了,在蕪湖學織布。解放後,哥哥進了蕪湖造船廠,後來一直在造船廠工作至今。
因為生活極端困難,我雖然到了讀書年齡,並且很想讀書,但一直沒有機會讀書。在我11歲的時候,為生活所迫,我被送去幫人家放牛,但不久又回來了。直到15歲時,我才開始讀小年級。後來一直讀下去,讀到大學畢業。
姐姐雖然很聰明,因為生活困難,但卻沒有上過一天學,成了文盲。
解放後,我們的生活略有改善,哥哥在蕪湖當工人,我在外面讀書,我和哥哥除節假日家以外,平時很少回家。姐因為忙於生活,因
而回家的次數也不多。因此母親經常一人在家,顯得很孤單。她一天忙到晚,有時連飯也顧不上吃,有時一天只吃兩餐甚至一餐,而且吃得很差。我上學的錢主要是哥哥提供的,但母親也常把自己平時節約的一點錢給我零用。
1959-1961三年艱巨,年母親險些餓死。她僅有的極少的一點口糧也被扣掉了,不得不以吃蔬菜為主來度日。在最危險的時候,她被親戚帶到蕪湖,在哥哥那裡過了一段時間,等家鄉的情況略有好轉時才回來了。哥哥因為接濟母來,而得了浮腫病。這種病是因為糧食吃得過少,而使體內鹽分失調所造成的。當時農村得這種病的人特別多。嚴重的人如果不能及時治療或營養跟不上來就會死掉。在三年艱巨的時候,姐姐也不時地帶點東西來家看望母親,接濟母親,怕她有危險。其實姐姐當時自己一家人也處在危險中。那時候,只要有空,母親就常常到野外挑點野菜,或者到人家菜園上拾點人家不要的青菜葉來家,用開水燙好,用鹽拌著當飯吃。在家裡,母親幾乎什麼都吃。幹山芋葉、花生殼等都吃過,有時連青草也吃。在最困難的時候,正是哥哥和姐姐的幫助,才使母親免於一死。
為了使母親生活得比較好些,哥哥費了很大的勁,為母親辦理了把戶口遷到蕪湖去的手續。但母親捨不得離開家,後來又因為我畢業後分配在家鄉教書,需要母親照顧,因此母家就決定不去蕪湖了。從此,母親就和我生活在一起,直到去世。我的四個孩子,就是在母親的直接照顧下長大的。
我村有兩個彈被單絮的彈花廠,遠近都比較出名,為本村掙了不少錢。這兩個彈花廠,都是以我母親的名義辦起來的。我村凡是會彈棉花絮的人幾乎都是我母親的徒弟。母親彈絮一直彈到75歲左右,一直到實在彈不動的時候才停止了。
母親晚年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她雖然年紀越來越大,可是一天忙到晚, 從來捨不得休息,除非太累了才歇一歇。這就大大減輕了我的負擔,使我接二連三出世的幾兒個小孩能順利長大。
母親和我在一起生活並沒有享到什麼福,而是繼續過著比較清苦、比較緊張的生活。可是她並不感到苦,好像勞累是應該的。在母親能自由走動的時候,她幾乎每年都要到蕪湖去一次,有時哥哥把她接到蕪湖過一陣子。在哥哥那裡,母親吃的比在我這裡要好得多。雖然如此,可是時間長了,她又急著要回來。好像只有我這裡才是她真正的家,對於這個家,她始終放心不下。後來因為母親走動不便,所以就不再到蕪湖去了。哥哥怕她生活苦,沒錢用,就經常回來看望她,服侍她,帶點她能吃的東西給她吃,帶點錢給她用,表示對母親的一片孝心。可是哥哥給母親的錢,實際上給我們用了,哥哥買給母親的食品大部分分給孩子們吃了,她自己吃的很少。雖然我多次叫她不要這樣做,可是她捨不得孩子們,偷偷地把東西分給他們吃。
姐姐也常常來家看望母親,多次叫母親到她那裡過一陣子。可是母親總說丟不開而沒有去。1983 年夏,因為發大水,家裡不好住,母親這時已80歲了,行動不便,才被姐姐接到唐疃村過了一段時間,等到秋天水退下去的時候才回來了。自此以後,母親再沒有到過任何其它地方去。她的身體明顯地一年差似一年。
83年以前,母親雖然老了,但還能下床走動,做點輕微的小事;但在83年以後,一到冬天,她就不能起來了。越到以後,她在床上過的時間就越長。雖然如此,只要能起床,她就想為我們做點小事。她強烈地希望自己會好起來,身體像80歲以前那樣,能在外面走動,能為我們做點事,能在街上看看。但她衰老的過程越來越快,最近幾年,她不僅冬天不能起床,就是其它時間也很少起床。到後來大小便也要人扶持才能進行。慢慢地,連吃飯喝水也要人餵了。翻身蓋被子也要人服侍,生活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她經常全身疼痛,日夜哼聲不止,被子也常被弄髒了。
在母親臥床不起的時候,哥哥常常回家來看望她,帶點她可以吃的東西給她吃,或者把錢交給我,叫我買點她能吃下去的東西給她吃。姐姐也經常來服侍母親,特別是冬天,姐姐就專門來這裡服侍母親,很少回去,總想使母親能多活幾年。
俗話說,久病床上無孝子。由於母親長期臥床不起,越來越難服待,時間長了,我們服侍她就不那麼耐心了。對於母來的多次叫喊,我顯得很不耐煩,往往用語言衝撞她。我在拉她下床大小便的時候,顯得很急躁,動作有時很生硬,使母親很不好受,但她也只忍著不作聲,我看她那麼難受,心裡真希望她早點去世,以減少她的痛苦。
母親的病情越來越重,吃的也越來越少。我和姐姐覺得母親恐怕不行了,於是就發電報叫哥哥趕緊回來。母親也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終於在1988年7月14日(農曆六月初一,也就是哥哥回家的第三天),下午6時15分,與世長辭,緊緊地閉上了她的眼睛,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到另一個世界裡去了。享年85虛歲。
母親在這個時間去世,對於我們來說,的確是一個很大的體諒。她去世時,姐姐、哥哥和我都在家,而且姐姐、哥哥和外甥等都守候在她的身邊,看著她慢慢地咽了氣,靜靜地到天國裡去了。
母親去世,我們的一切安排都很順利。在她去世的當天晚上,天降大雨,不久又雨過天晴,使人感到行動方便,並且天氣也變得比較涼快。而安葬以後,天氣卻特別炎熱。她去世時,正是農村雙搶季節的前夕,還不算忙;當安葬以後不久雙搶大忙就開始了。送她上山時, 送葬的人很多,幾乎所有的親戚都來了,場面是比較隆重的。她的去世,對於我們的雙搶等工作,沒有帶來不好的影響。這也是母親對我們的體諒和照顧吧。
母親去世了,她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我一想到母親就感到難過,我們感謝母親,懷念母親,我們今天的一切, 都是與母親生前艱苦奮鬥分不開的。母親的去世雖然減輕了我們的負擔,但也使我們感到痛苦,感到對她不起。母親生前吃了那麼多的苦,而在她臥床不起的時候,我們卻沒有善始善終地盡一切力量服侍她,有時還衝撞她,沒有完全盡到做子女的義務。今天,我們的日子越過越好,可是母親再也享受不到了。每當逢年過節,我們就更加思念母親。母親活生生的形象一直在我的腦海中盤旋,我常常在夢中見到她。
母親,您的一生是勤勞的一生,艱苦的一生,平凡的一生,也是偉大的一生。我們在您的扶養下長大成人,成家立業。今天,我們一定繼承和保持您生前那種艱苦奮鬥的精神,教育並帶領子女,努力去創造更加美好的生活。
母親,您靜靜地安息吧!
黃勝堂 一九八九年春節
此文曾刊登於《中國老齡》與《巢湖老齡》雜誌(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