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翻開1954年出版的《佞宋詞痕》,我們依然會為它的製作精美而讚嘆不已。宋錦花紋的封面、雙絲線的裝訂、蜜色上等的毛邊紙、雋雅入古的小楷手書……似乎,梅景書屋承平舊日中的流風餘韻,都呈現在了一本古色古香的線裝書裡。
1954年出版之《佞宋詞痕》
當時,吳湖帆委託萬葉書店的錢君匋負責《佞宋詞痕》的出版事宜,吳氏囑其不惜工本,務必要手書精印。而錢君匋也真盡心竭力,最終果然沒有辜負友人的重託。據說,「印一詩集而如此求精、求善、求美,作為出版家的錢君匋,尚是頭一回遇見」。
(見程天良《吳湖帆精印「詞痕」謝知音》)
為什麼吳湖帆會對此書如此看重?至少,有一個原因不能忽視。那就是《佞宋詞痕》卷五及外編中的大量作品,背後都隱藏著吳湖帆和周鍊霞的戀愛故事,而在詞集出版之際,吳、周二人又正處於熱戀之中。因此,精印詞集,酬報佳人,也無疑是對吳、周戀情最好的紀念。
作為「填詞侶」,吳湖帆和周鍊霞除相互唱酬外,其實一直都在為《佞宋詞痕》的出版共同做準備。1953年新秋,周鍊霞替吳湖帆抄錄了《佞宋詞痕》外編《和小山詞》,並代和了其中的部分詞作。之後,在詞集的出版過程中,周鍊霞也始終是一個重要的參與者。可以說,將記錄二人愛情故事的《佞宋詞痕》出版成書,正是吳湖帆和周鍊霞在熱戀初期的一個共同心願。
檢香港《大公報》1954年3月31日,刊有「吉用龍」《吳湖帆詞興不淺》一文。文中記載,不久前的某一晚,在上海國際飯店的豐澤樓上,觥籌交錯,笑語不絕。這一次是吳湖帆和周鍊霞聯合發柬,邀請滬上十位詞家,來為他們的詞集題辭作跋。據說筵席之上,賓主盡歡,氣氛十分融洽。同年6月7日,香港《大公報》又刊「吉用龍」《吳湖帆詞心畫趣》一文。文中詳細介紹了新近出版的《佞宋詞痕》,並對這部詞集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按「吉用龍」的兩篇文章皆見潘伯鷹之《小滄桑記》
(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版)
,故知「吉用龍」正是潘伯鷹的筆名。至於第一篇文章中參與宴會的十位詞家,雖未點出姓名,但翻檢1954年影印出版的《佞宋詞痕》,不難發現,瞿宣穎、向迪琮、楊天驥、孫成、文懷沙、龍元亮、潘承弼、孫祖勃、冒效魯九人曾為詞集題詞作跋,而且落款時間都在「癸巳冬日」至「甲午正月」間,這恰恰是該文刊發的「不久前」。
據此,我們不僅能大體還原出當日豐澤樓上賓主人員的名單,同時還可以了解到,《佞宋詞痕》牌記上雖雲「吳氏梅景書屋癸巳年印」,但其實直到甲午年初,《佞宋詞痕》仍未出版。當時,吳、周二人邀請瞿宣穎等題詞作跋,實際正是詞集出版前的煞尾工作。而到第二篇文章刊發時,《佞宋詞痕》出版未久,以此推算,詞集的真正出版時間大約是在1954年的4、5月間。
在豐澤樓的夜宴上,受邀題詞作跋的諸位詞家,大多與吳湖帆關係匪淺,而且赴宴又是在吳湖帆和周鍊霞的共同邀請下。那麼,作為《佞宋詞痕》的最初讀者,他們有沒有發現書中隱藏著吳、周二人的愛情故事呢?
不妨先看看楊天驥所題的《徵招》:
承平舊日人年少,重來鬢絲俱老。雙管寫生綃,剩蘭閨殘稿。綺懷慵未掃。拚付與、丹青歌嘯。淮海屯田,蘋洲竹屋,略同襟抱。 梅萼伴閒庭,寒香裡、便有簫鸞仙調。金縷逗微波,況螺鬟清妙。芝芙憐夢杳。卻贏得、知音玉貌。冶春近、鬥翠籌紅,悔相逢不早。
看來,楊天驥早讀懂了《佞宋詞痕》背後所隱藏的吳、周故事。他雖嘆吳、周「相逢不早」,卻仍感二人「知音」難得。詞中,用「螺鬟」點出周氏之號。而「金縷逗微波」,自是指「摩訶池」約會後吳、周二人唱和《金縷曲》的韻事。
(見拙作《吳湖帆和周鍊霞的三場約會》)
對此,吳湖帆也答和了一首《徵招》,詞云:「檢金奩初稿……待相約、綠窗吟嘯……省多少、刻骨纏綿,奈豔陽非早。」這也是坦承檢點稿中之詞,多是與周鍊霞「相約綠窗吟嘯」之作。而這些詞中更不知藏有多少「刻骨纏綿」,只可惜人過中年,才彼此相戀,的確是「豔陽非早」了。
我們再讀讀梅景書屋門人孫祖勃所題的《踏莎行》:
鏤月裁雲,雕章摛藻。畫樓清夢憑多少。蜀箋細寫翠螺新,小山樂府東山調。 簾幕遮花,池塘生草。分茶鬥韻情難了。尊前一曲按紅牙,相將萬古閒愁掃。
詞中「畫樓清夢」,當是猜出了《佞宋詞痕》中「清夢」的特殊含義。
(見拙作《幾番清夢纏綿》)
之後,同樣用「翠螺」點出周氏之號。而「小山樂府」,自然是指由周鍊霞抄錄並代和部分作品的《和小山詞》。這三句,句句不離周鍊霞,說明孫祖勃對吳、周二人的關係也是瞭然於胸。
還可以再看看外編《和小山詞》前,龍榆生所題的《鷓鴣天》:
夢向瑤臺酒一鍾。春回雙頰見微紅。小蘋歸後生明月,仙掌行來怯曉風。 知相憶,定重逢。口脂深印兩心同。臨川公子悲涼意,盡在紅牙按拍中。
龍氏詞中「口脂深印兩心同」,顯然也是用周鍊霞「但使兩心相印」的名句。我們知道,外編《和小山詞》正是吳、周二人的通力合作,那麼這裡所說的「兩心同」,自然是指作為「填詞侶」的吳湖帆和周鍊霞了。
吳湖帆致龍榆生函
我們發現,楊天驥、孫祖勃、龍榆生等,儘管都看出了吳、周二人的親密關係,但他們的題詞因為要印在公開出版的詞集上,所以始終不能說得太過直白。不過,朋友間私下的通信就不一樣了。比如潘伯鷹,在收到《佞宋詞痕》後,除用筆名「吉用龍」向香港《大公報》投稿外,他還專門給吳湖帆寫去一札
(見西泠印社2018年春拍)
,以示感謝:
倩庵先生左右:劉定老轉下惠賜大集《佞宋詞痕》,多謝多謝!一時枕上已盡讀矣。諸名家評語已傳其妙。弟意卷五及外編似多屬閒情之作,何妨仿宋賢詞話之例,由公自撰筆記敘其本事,以為他年佳話耶?如《小山詞》,至今惟有叔原自記一篇及山谷跋略知梗概,使人恨其本事不全,故不能無望於執事及早為之也。如意一時不便發刊,不妨存俟他日。謝安陶寫,無損其人之功業。況吾儕元不預人家國耶。且一時閒事,在當時或不免有不知者之風言風語,年久則不足為累。竹垞寧不食兩廡特豚,而不刪《風懷二百韻》。至今竹垞如江河行地,而當時訾厲之頭巾諸老,皆不能舉其名矣。鄙意如此,高明以為何也?專此布謝,敬問著安不一。伯鷹再拜,四月九日。
通讀此信,我們看出:一、劉定之轉來的《佞宋詞痕》,潘伯鷹於枕上一時盡讀,落款時間是「四月九日」,雖不知是新曆舊曆,但總歸是詞集出版後不久,這與我們之前考定詞集出版在4、5月間基本吻合。二、潘伯鷹已看出《佞宋詞痕》的卷五及外編「多屬閒情之作」,這無疑也證實了筆者之前的推斷。(筆者曾在《〈佞宋詞痕〉中的一段吳湖帆、周鍊霞往事》中推斷,詞集卷五中的作品都是因周鍊霞而作。)只不過,潘伯鷹尚不能完全讀懂詞作背後的故事,因此才恨其「本事不全」。三、對詞中所涉之「閒情」,潘伯鷹不光認為「不足為累」,反而還建議吳湖帆「自撰筆記敘其本事」,之後又以晏叔原、謝太傅、朱竹垞等人為例相勉,對吳湖帆鼓勸不休。在落款後,潘氏仍覺言猶未盡,又書一紙云:
紫宜才情筆墨實多可稱,以前才女亦不過如此。即如顧柳諸君,若無當時芝麓、牧齋為之導譽,何能傳乎?大氐古董韻事,必須隨時製造,否則此事中斷,他日有識者將謂吾徒此時竟無能手也。公亦自大順否?
潘伯鷹以顧橫波、柳如是比周鍊霞,建議吳湖帆學龔鼎孳、錢謙益能「為之導譽」,要「製造」「韻事」。而對於潘氏的諄諄之言、殷殷之勸,我們並未看到吳湖帆有付諸行動,真的留下什麼筆記文字來記述他和周鍊霞之間的戀愛故事。不過,從潘伯鷹的例子中,我們也不難推想,吳、周二人的親密關係,必然會隨著《佞宋詞痕》的出版,而為更多的朋友所知。畢竟,外編《和小山詞》全部由周鍊霞替吳湖帆抄錄,這已足能彰顯二人關係之親密。而卷五所詠之「閒情」,恐怕也難逃彼時詞客詩家們的法眼。窺斑見豹,在當年吳湖帆的朋友圈中,吳、周之韻事必然曾引起過不小的議論。
那麼,更多的朋友會發現吳、周二人的親密關係,這是否有違吳湖帆的本意呢?
筆者發現,在《佞宋詞痕》出版後,為該書題詞的龍榆生,因未收到贈書而向吳湖帆索要。吳氏在復函
(見《字響調圓——龍榆生藏現當代文化名人手札展作品集》)
中,曾隱約透露過自己的態度:
榆生足下:拙詞之刻本,兒戲而已。外編之作,原與山水著色相同,引人注目罷了。刻成後記得奉兄者,屬鍊弟支配,取其近便也。(或因太便反漏?希亮兄轉亮。)今悉尚未收到,當即屬轉上不誤,豈有足下處不求正也……
前文曾說,周鍊霞在《佞宋詞痕》出版過程中,始終是一個重要的參與者。在出版前,她曾和吳湖帆共同發柬,邀請十位詞家來為詞集題詞作跋。而從這封信札看,在出版後,同樣是由周鍊霞負責一部分樣書的管理和支配。
(筆者所藏的《佞宋詞痕》,亦是由周鍊霞籤贈給徐曙岑者。)
按周鍊霞住上海巨鹿路383弄1號,龍榆生住巨鹿路393弄5號,居處可謂「近便」,由周氏「支配」其書,自在情理之中,不料卻反被遺漏。不過也正因為這次遺漏,我們才有幸讀到吳湖帆的這封信札。而對《佞宋詞痕》的外編為何要請周鍊霞代為抄錄,我們也正好從此札中看到作者所做的一個解釋——「外編之作,原與山水著色相同,引人注目罷了」。
周鍊霞四十餘歲小影
我們不妨藉此來探尋一下吳湖帆的內心世界:筆者曾考,《佞宋詞痕》卷五的隱諱,是吳湖帆怕自己和周鍊霞的戀愛關係為世人所知,大乾物議;而《佞宋詞痕》外編的設置,卻原來是唯恐世人不知自己與周鍊霞的戀情,而有意要「引人注目」。這樣的心理看似矛盾,卻又十分真實。
我們知道,在吳湖帆內心深處,一直豔羨著趙孟、管道昇似的畫壇伉儷,以及趙明誠、李清照般的填詞眷侶,他對「倡予和汝」的生活一直有著一種深深的眷戀。而在潘靜淑去世後,續弦夫人顧抱真卻無法滿足這樣的心理需求。直到周鍊霞的出現,埋在吳湖帆內心深處的「倡予和汝」之情結才得以重新滿足。因此,作為「閒情」,他雖然有不得不隱諱的苦衷;但作為「愛情」,他又想「引人注目」,希望與人分享,甚至是博人豔羨。1954年,吳湖帆將《佞宋詞痕》付梓並廣贈友朋,實際上也是有意將自己和周鍊霞的親密關係以一種含蓄的方式公之於「朋友圈」中。
既然在詞集編排上如此煞費苦心,目的就是為了「引人注目」,那吳湖帆內心當然是希望自己與周鍊霞「倡予和汝」的韻事能為更多的讀者所知。從我們今天所掌握的材料看,在當年廣贈友朋後,吳湖帆還陸續將《佞宋詞痕》贈送給上海市人民圖書館、南京圖書館、江西圖書館……
(見北京匡時2014年秋拍各圖書館給吳氏回函)
後來,吳湖帆更將此書通過表兄黃炎培轉贈給毛澤東。(一說是通過葉恭綽請周恩來轉贈給毛澤東。)
可以說,當時的吳湖帆雖年逾花甲,但多年心血之作《佞宋詞痕》能夠順利出版,與意中人周鍊霞又正鶼鰈情濃,人生可謂得意之極。只是此時的他,又哪裡能料到,三年之後,一場大規模的「反右」運動竟會全面展開,除了階級出身、平素言行、與張大千等人交往通信外,記錄自身愛情故事的《佞宋詞痕》,竟然也會成為一項重要罪名,而使他遭罹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