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頭翁
鬥牛是西班牙人的國粹,就像我們的京劇。鬥牛是西班牙人在全世界的一張名片,到處顯擺。西班牙看鬥牛是一種領略美的感受、美的造化。儘管這種美是一種死亡之舞、鮮血之舞、生命之舞。在驚險和造型中有一種美的定格,在鮮血噴濺和生命終結中有一種縱情的享受。
班牙的鬥牛可追溯到兩千多年前,成為國粹也有千年歷史了。西班牙人不理解偉大的中國為什麼會把京劇作為國粹,像著了彩裝的木偶,不是站著就是坐著,不是咿咿呀呀地唱就是呀呀咿咿地說,斯文太過,血性太弱。我們和西班牙離得太遠了。
15世紀中葉,西班牙和葡萄牙兩牙相磕,在西班牙的小鎮託爾德西拉斯鎮籤訂瓜分世界的《託爾德西拉斯條約》時,分到東方的是葡萄牙人,相當多的西班牙人連中國的京劇是何物一點都不知道。假如你在中國問一百位從未到過西班牙的中國人知道不知道西班牙的鬥牛,可能有九十九位都會回答知道。假如你在西班牙問一百位從未去過中國的西班牙人知道不知道中國的京劇,可能有九十九位都會搖頭說不知道,一點不知道,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西班牙人的解釋是因為鬥牛作為西班牙的國粹已經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而中國的京劇作為中國的國粹才一百多年。西班牙人也狡黠。
範塔士鬥牛場夠氣派夠講究。十個看臺能容納三四萬人,燈光把場地打得神採奕奕,燦爛輝煌,節奏極強的樂曲極富有調動性和煽動性,在看臺上方的樂隊尖利的小號吹得高潮迭起,鬥牛尚未開始,人們已經處於一種勃勃的躁動和亢奮之中了。
這麼大的鬥牛場觀眾只坐了一半,一問方知,眼前正是西班牙度假之時,西班牙人都忙著度假去了,但同時我們被告知,能犧牲度假坐在這裡看鬥牛的才是真正的鬥牛愛好者。
刺耳的小號吹響了,鬥牛開始,牛欄上面有一木板,上面標明這頭鬥牛是哪一個牧場的,體重、年齡、名字,牛欄門一拉開,一頭狂躁的鬥牛飛奔而入,它的背上拴著一條彩色的布條,那就是這頭鬥牛牧場的場旗。
我們坐的位置很好,第一頭鬥牛重五百一十五公斤,是頭黑色白蹄白角的大傢伙,它從遠方直向我們衝來,又彎又尖的雙角直刺過來,我們都感到一種地動山搖的震撼,看得清楚,牛鼻子裡噴著憤怒的白沫,兩隻野性的大眼充滿仇恨,充滿著鮮血。它根本沒看見什麼看臺、護欄,粗大的牛蹄敲打著地面,騰空的身軀直撞上前來。我們的心不由得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了。這和坐在家中喝著茶從電視中看鬥牛絕不是一回事,只有坐在這裡你才能感覺到生命拼搏的跳躍和迸濺鮮血的血腥。
幾位手拿彩色披風的人在和近乎瘋狂的鬥牛接第一招,但都心虛膽怯地晃一下就逃,有一位穿著花哨戴著圓帽的鬥牛士拖著粉紅色的披風一晃就跑,鬥牛拼命在後面追,兩個鋒利的長角幾乎挑到鬥牛士的後腰,那個鬥牛士像猴子一樣跳到木護板後面,瘋了的鬥牛直抵護板,我們不但能聽見而且能感覺到「嗵嗵」的沉重撞擊聲,你能感覺到那頭黑牛的力量,它要把整個範塔士鬥牛場頂翻!
人們都在歡呼雀躍,高呼吶喊,都在用自己最喜歡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心情,我背後和前面的男女突然發狂了,他們在高喊狂呼怒吼!鬥牛這東西真厲害,短短幾十秒就能把全場人的情緒調動起來,煽忽起來,燃燒起來,狂躁起來,我仿佛突然明白了它為什麼能流傳千年而不滅呢!
長矛手手執長標槍騎著披掛著重甲的被蒙上雙眼的馬進入鬥牛場,發了瘋的狂暴的野性十足的鬥牛可發現拼命的對象了,五百多公斤的身軀像旋風一般衝向長矛手,長長的牛角一下子把馬和人幾乎挑翻,這時候長矛手手中的長矛直刺鬥牛的脊梁,鮮血像噴泉,突突突地從牛脊背上湧出,很快溼透了牛的脊背,順著牛的肩胛骨流到牛的前腿上,染紅了黃色的沙地。看臺上的人們不幹了,呼喊聲、叫囂聲、跺腳聲、口哨聲、響成一片,尖利的小號聲響起,長矛手終於在全場的憤怒與惡語聲中退場。
鬥牛被完全激怒了,它不時地用前蹄刨起陣陣黃沙,它要發洩,它要憤怒,它要拼命,它要復仇。真正的鬥牛士並沒有出來,出來的是花鏢手,他們把六支鑄有倒刺的鮮豔花鏢狠狠地扎在鬥牛的脊背上。鬥牛背上的鮮血流得更猛,已經染紅了它的半個脊梁。幾經折騰,看得出,這頭五百多公斤的野牛已有些疲勞,但更加暴躁。它吐著血沫,打著響鼻,狂躁地甩動前蹄,高高躍起,又撒野似的狂奔。
這個時候的鬥牛真是賭其命於一搏。憤怒和脊背上的劇疼使它鈴鐺一般的牛眼裡完全充血,它要復仇,它要報復,它要發洩,它要摧毀一切。就在這個時刻,花團錦簇的鬥牛士閃亮登場,他一上來就做了幾個玩命的動作,引來一陣陣驚訝的讚嘆,一陣陣熱烈的掌聲。鬥牛真的瘋了,一次次衝上去,一次次挑空,一次次更加憤怒。鬥牛士和那雙彎彎的長角一次次差之毫厘,一次次失之交臂,一次次命懸一線,一次次千鈞一髮,一次次提心弔膽,一次次緊張得讓人情不自禁地張大嘴瞪大眼憋住氣提著心,最後又一次次爆發出生還般的歡呼。西班牙人的狂歡是海嘯式的,一波一波的。
最懸的是那位精瘦的鬥牛士單腿跪地,背向著幾乎要發瘋的瘋牛,抖動著血紅的披風。這時候那頭像坦克一樣的狂暴的公牛四蹄敲打著場地,飛濺起一陣黃沙,彎背低頭直立著雙角,兩眼仿佛已經流出復仇的鮮血,電閃雷鳴般衝過來,眼見著就是一場牛角屠殺活人的慘劇,但那頭瘋狂的鬥牛竟神奇地從他半跪的身邊擦過,雙角挑向紅布,前蹄都蹦離地面,牛背上的鮮血染紅了鬥牛士的衣服。真懸啊,真玩命啊,全場發出有節奏的嗷嗷聲,不知道西班牙人是驚駭之後的感嘆還是發自內心的讚佩。
那位精瘦的鬥牛士真行,他把長劍兇狠準確地插進牛脊背中,只剩下劍把,牛血把他的手、手臂都染紅了,因為要撲上去直刺,尖尖的牛角距離他的胸膛可能只有幾公分,真是你死我活的搏鬥。五百多公斤的龐然大物口、鼻突噴出一股股濃烈的鮮血,它被深深地刺中心臟了,搖晃著,然後轟然倒下。血汩汩地流著,立即把黃沙地洇紅了一大片。這時候,除了我們幾位中國人有些驚呆之外,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鼓掌聲、口哨聲,幾乎所有人拼命晃動著白手絹、白紗巾、白披肩,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被鮮血燃燒起來,忘了自我,忘了一切,我才知道血腥對人的神經的刺激如此之大。西班牙人瘋了。
但也有倒黴的。中國有句俗話「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百密也有一疏。每場鬥牛都是三名鬥牛士輪番出場,每位要逗殺兩頭鬥牛。第二位鬥牛士第二次出場時,一場血淋淋的場面出現了,這是位十九歲的細高個兒鬥牛士,腦後梳著一個很有風格的小辮子,穿著一身綠色的金絲鬥牛服。
一眨眼,僅僅是一眨眼,那頭棕黃色的瘋牛一下子就把他挑到了半空中,當那頭碩大的黃牛轉過身來想低下頭,一角結果了那個鬥牛士的性命時,場邊的七八個鬥牛士拼命上前用一頂頂鮮紅色的披風把那頭瘋狂的鬥牛引開。我們看見血順著那個鬥牛士的大腿一直留下來,洇溼了他的緊身鬥牛褲,又流到他的鞋裡。我覺得趕快把那小夥子抬進醫院。沒想到他只在場邊簡單地包紮了一下,脫掉鞋,赤腳上陣,那血還在流,他走過的黃沙地有一滴滴血跡。
小夥子勇敢地站在比非洲雄獅還巨大的鬥牛前,堅定地迎上去,舞動著手中的紅布,全場一陣熱烈的掌聲,我們幾個中國人也情不自禁地拼命鼓掌,這才叫哪兒跌倒哪兒爬起來。我們都擔心小夥子能不能支撐得住,我們更擔心小夥子千萬別讓那「畜生」頂死。
小夥子和鬥牛眼瞪眼地仇視著,看臺上的很多人都站起來了。最後小夥子靜靜地站立在喘著粗氣、腹部一收一合劇烈喘息的鬥牛面前,鬥牛噴的響鼻的氣沫都可能飛迸到他的臉上。他一動不動,眯起一隻眼,專心致志地瞄著,順著手舉的彎頭劍突然撲向那頭鬥牛,就在鬥牛的雙角馬上要刺穿他胸膛的一剎那,小夥子準確有力地把彎頭劍刺進了鬥牛的身體。剩下的還有什麼?發狂的人們的歡呼一浪高過一浪,揮舞的白色手巾像滿天的飛雪,我也趕忙掏出手絹使勁地搖啊搖。小號響起來,仿佛也是在歡快地歌唱。西班牙人也真夠執著的、真情的,他們不坐下,一次次歡呼,一次次揮舞手帕,一次次期盼地看著看臺上的裁判臺。
終於一條雪白的手帕搭在了裁判臺上,受傷的鬥牛士得了一隻牛耳的獎勵。腿上還流著血的十九歲的鬥牛士,含著微笑,手執差一點要了他的命的那頭狂牛的牛耳圍繞看臺走了一圈,看臺上的人們把披肩、手帕、帽子、扇子紛紛扔向他。我愕然,這是為什麼?原來這也是看西班牙鬥牛的規矩,這是在為獲得勝利贏得榮譽的鬥牛士添彩,就像讓他籤名一樣。從看臺上扔下來的任何東西都是表示敬佩、愛和崇敬,鬥牛士都要再扔回去表示謝意。鬥牛場上熱烈的氣氛達到了高潮。
西班牙人有多麼愛好他們的國粹,我以一個新聞記者的眼光現場報導。我坐的第十排正好是一個小過道,進進出出的人都要從我面前經過。其中一位是挺著大肚子來的,著實把我嚇了一跳;還有兩位拄著手杖的老人,其中一位可能是得過中風或腦血栓病,走路已是艱難,是靠旁邊一位攙著架著,在我面前一挪一挪地走過去。我趕忙站起來為他讓路,他還不好意思地向我笑笑。那時候,鬥牛的表演還沒有開始,我不理解,他們究竟要幹什麼?隨著皆大歡喜的樂典聲,鬥牛比賽結束了,答案揭曉,這就是西班牙的國粹,這就是西班牙人!
白頭翁新作《歷史的氣質》,全書收錄其近期創作的歷史散文40餘篇。
讀史使人明智,這就是歷史的氣質。不同的歷史故事,反映不同歷史時期的獨特氣質。《歷史的氣質》視野感十分鮮明,思想深邃,故事細膩,激情澎湃,異彩紛呈,讀之酣暢淋漓,使人既有歷史的現場感,又洋溢著家國之思、民族之情,令人愛不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