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歲起,胡之駒就一直想去金門看看。這個美麗的地名,當年曾經是他的噩夢。因為他的叔叔,防守金門的國民黨軍隊將領胡璉彼時在大陸被視為「金門殘匪」,他不但被迫退學,還在歷次運動中吃盡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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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胡璉與曾廣瑜新婚照。 南都記者 高龍 翻拍
胡璉之孫胡敏越。南都記者 陳輝 攝
第十六期
24歲起,胡之駒就一直想去金門看看。
這個美麗的地名,當年曾經是他的噩夢。因為他的叔叔,防守金門的國民黨軍隊將領胡璉彼時在大陸被視為「金門殘匪」,他不但被迫退學,還在歷次運動中吃盡苦頭。
82歲時,胡之駒受邀赴金門,與臺灣的親人一同祭奠叔叔。已經去世37年的胡璉,骨灰正是沉於這片海域,一如他生前所願。
「戰犯家屬」
「叔叔胡璉去金門了。」1956年,蘭州大學開展交心運動,胡之駒供出他叔叔是胡璉。他於三年前考上蘭大歷史系。
學校保安處的人找到他。
「你怎能知道胡璉跑到金門?」來人問。
「我在報紙上看的。」
「你是在污衊報紙。」
胡之駒於是去甘肅省圖書館找到那張報紙。那是1950年3月的一張《群眾日報》(中共西北局機關報),頭版寫著「胡璉逃往金門」。
1949年,國民黨軍隊將領胡璉率十二兵團防守金門。當年10月24日,解放軍登陸部隊四個團攻擊金門,遭胡璉的十二兵團、李良榮的二十二兵團反擊。由於缺少後援,且遭遇國民黨軍隊優勢兵力和武器阻擊,登陸部隊近萬人苦戰三晝夜,全軍覆沒,無一人一船返回。
找到了報紙,學校仍將胡之駒定性為「反革命」,一年多的時間裡鬥爭會不斷。儘管他畢生沒見過這位名將叔叔。
1957年1月,胡之駒被迫退學,回到故鄉陝西華縣赤水鎮南會村,瞬間從大學生變成農民。他在村中再不敢提胡璉,「不說天都塌下來了,還敢說!」
「文革」中,執法單位再次找到他。
「有群眾反映,胡璉在金門給你派了一個參謀長,叫你在這裡組織反共救國軍。」執法單位的幹部對他說。
「誰見了參謀長?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胡之駒詰問。
「我們已經在三原縣槍斃了。」來人嚇唬他。
「口供拿來。」胡之駒說。
來人拿不出口供,但運動照舊。
村裡開批鬥會,胡之駒家被定性為「戰犯家屬」。父親胡進祿被紅衛兵揪鬥,給戴上一人高的紙帽子遊街。
家裡上房被造反派砸出好幾個洞。「此後,晚上有人敲門,父親就心裡緊張,睡不著。」胡之駒回憶。
「那時候起,我想爭取無論如何去金門一趟,看我在那裡有沒有參謀長!」這成了胡之駒多年的願望。
元配等他40年
從華縣縣城出發,行車約12公裡,就來到胡璉的故鄉赤水鎮南會村。胡璉當年任營長時所建的房屋已不在。老宅原址上蓋起一座磚混結構新房,胡之駒一家就住在這裡。房屋的一角被高大的梧桐樹蔭庇著。
「出去做什麼都好,就是不要當兵啊。」1925年,胡璉去投考黃埔軍校,母親王氏將他送到村口時哭了。
胡璉帶了母親做的幾個窩窩頭上路了。「我這輩子唯一做的虧心事,就是路上太餓,偷了兩個雞蛋。」他後來回憶。
1926年,胡璉從黃埔軍校四期畢業,此後歷經北伐、抗戰等役,成為名將。臺灣「革命實踐研究院」的文檔中這樣評價胡璉,「性情豪邁,意志堅強,作戰機警,統馭有方,久經磨練,為國家難得之將才」。①
2014年10月的一天,在臺北信義路的公司,胡璉的孫子胡峰銨向南都記者談起爺爺。他的父親胡之耀是胡璉的三子。
胡峰銨介紹,早年從軍受傷後,胡璉回村養傷,他哥哥胡進祿生氣地說,「你回來不種田,只吃閒飯!」兩人關係一度不睦。
不過,在抗戰中石牌戰役的生死關頭,胡璉曾致信哥哥,「弟守石牌要塞,此乃光榮之犧牲,兄不必悲!人生何處無黃土,然此惟望能代弟孝父也。」而胡進祿一直在村裡務農,於1981年冬天去世。
成名後,胡璉無暇踏上故土。但抗戰的生死關頭,鄉愁縈繞心頭,「提起回家,我心裡就有無限的歡喜,不但可以給我母親燒紙,還可以看見許多的熟人。」胡璉給父親胡景彥的信中寫道,「但是一想起回去又要出來,我又未免有些傷心!悔不該當初想向外邊跑!」
家中還有個叫吳秀娃的姑娘在等他。兩人結婚時胡璉只有14歲,兩年之後便分離。直到1949年時代劇變時,他給村中的元配捎去話:「你離開這個家庭,不要跟胡家再受累了。離開這個家可能會幸福。」但吳秀娃沒有聽從,一直在家裡守了近40年。
「媽!這個軍人是誰呀?」
離家七年後,胡璉認識了另一位夫人曾廣瑜。
1932年,時任第十八軍特務營營長的胡璉,進駐江西贛州,第11師少將參謀長曾伯熹介紹他與自己的妹妹相識。出身望族的曾廣瑜,畢業於南昌的高級女子中學。
婚後,他們生了四個子女,但抗戰使家庭生活支離破碎。
胡璉長期在抗戰前線,曾廣瑜則留在江西,獨自撫養子女。日軍入侵江西後,曾廣瑜帶著子女遷徙到會昌,棲居在歐陽祠內,在當地過著墾土植蔬生活,還編織毛衣出售。②
胡璉同樣過著艱苦的戰地生活。「苦快吃完了。」他給曾廣瑜的一封信中寫道,「我現在很窮,每月仍在虧帳中過生活。穿的士兵衣服,混過了冬。打算不在早晨吃雞蛋。」
胡璉的長子胡之光曾回憶,他小時候住江西贛州水東鄉。父親一天利用軍務之暇回家,給他租小腳踏車玩,還給買冰淇淋吃。但這樣的天倫之樂極少。
1943年,這個家庭迎來最嚴峻的考驗。該年5月,鄂西會戰爆發。胡璉率18軍11師,據守石牌要塞。
石牌位於湖北宜昌縣境內,為拱衛陪都重慶的門戶,戰略地位極其重要。日軍想奪取石牌,進而佔領四川,早日結束對華戰爭。戰爭中,蔣介石發來電令:「石牌乃中國之史達林格勒(今譯『史達林格勒』),離此一步,便無死所。」
殊死較量前,胡璉下了赴死的決心。
他在給妻子曾廣瑜的信中寫道,「軍人以死報國,原屬本分,故我毫無牽掛。僅親老家貧,妻少子幼,鄉關萬裡,孤寡無依,稍感戚戚,然亦無可奈何,只好付之命運。……十餘年戎馬生涯,負你之處良多,今當訣別,感念至深。茲留金表一隻,自來水筆一支,日記本一冊,聊作紀念。接讀此信,毋悲亦毋痛,人生百年,終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歡樂。匆匆敬祝珍重。」
信發出後不久,日軍潮水般地湧入胡璉部隊的陣地。槍炮聲完全消失,雙方在高家嶺山中展開激烈的白刃戰。經浴血爭奪,日軍最終潰退,重慶的門戶得以鞏固。
直到1945年抗戰勝利,家庭方能團圓。這年秋天,曾廣瑜帶全家從江西會昌乘小木船,去武漢見胡璉。到了漢口碼頭,胡璉上前,很久沒見過父親的兒子胡之輝驚慌地喊,「媽!這個軍人是誰呀?」曾廣瑜說,「輝兒快叫爸爸!」胡之輝才流淚喊「爸爸!」
夫妻相見,都眼淚簌簌。一家人哭成一團。
接大陸回信,次年離世
1949年,胡璉家族一分為二。
1950年的《人民日報》稱胡璉為「金門殘匪」。離開大陸前,他除對元配吳秀娃的叮囑之外,沒有留下更多話。
在大陸家族中「消失」許久後,1976年1月,胡璉的消息傳到大陸。
一封信根據胡璉的意思,由他長女胡之冰從美國寄來。
胡璉彼時仍記得老家的通信地址,是一個叫「三興合」的商店。但商店當時已不存在,郵局將信直接送到胡之駒家裡。
在信中,胡璉第一個問哥哥胡進祿在不在,還問村中其他老人的下落,以及家鄉的情況。
懂英文的胡之駒給胡之冰回了一封信,又在裡面放上父親胡進祿的照片,寄到美國。信被胡之冰帶到臺灣,交給胡璉。看了照片,胡璉評價哥哥「健康著呢」,才放下心來。不過,在收到這封信的次年,1977年,他就離世了。
1978年後,胡之駒和臺灣直接通信。在一封信中,他描述自己的生活「一家一戶,自己種地,生活都好。」臺灣的親人多次寄美元過來。
大陸開放探親後,1991年,胡璉的長子胡之光專門回華縣老家探望。胡之光畢業於成功大學,當時為臺灣科技大學土木系教授,如今已過世。
大陸飢餓的傳聞還停留在胡之光腦海裡,他不放心胡之駒的生活,當時還專門打開他家糧倉看看,發現儲存了千斤麥,才放心。
由於兩岸長期隔絕,胡之光剛回來時不敢帶胡璉的照片,擔心「大陸人反對」。他詢問胡之駒,「帶照片安全不?」胡之駒說,「安全得太!(當地方言,即『很安全』)」
1986年,經中共中央統戰部同意,胡之駒加入民革。此後,他還擔任了當地的政協委員、常委和人大代表。
如願海葬,後人金門祭奠
根據遺囑「海葬大小金門間」,胡璉的骨灰沉入金門和廈門之間的大海。
2013年,金門縣邀請胡之駒赴金門參加祭祀胡璉的活動,他因故沒有成行。2014年,金門縣再次邀請胡之駒。
經長時間籌備後,4月20日,胡之駒帶著孫子胡少鑫,從廈門乘輪船去金門。
當天下午1點,在夢想了58年之後,他踏上金門海岸。
胡之駒登岸時,胡璉的另一位孫子胡敏越帶著女兒胡宇新,已經從臺北趕到金門碼頭迎接。胡敏越是胡之光兒子,1965年出生,在美國拿到教育學碩士,並在那裡皈依基督教,如今是臺灣的一位牧師。
叔侄兩人首次團聚,十分親熱。生於臺灣的胡敏越聽不懂陝西方言,雙方交流要靠胡之駒的孫子胡少鑫翻譯。
胡之駒和胡敏越一起待了兩天,一起參訪了與胡璉有關的景點。在叔叔胡璉待了八年的金門,胡之駒看到了他植的樹,修的公路,發現叔叔在當地口碑很好。
當年,胡之駒被政治運動搞得焦頭爛額時,胡璉正在金門的簡易辦公室忙於防務。1951年的寒假,胡之光來到金門,每天黎明隨父親步行搬運石塊,修築中央公路及填海築堤,還構築防禦工事。
登上金門的當天下午,胡之駒來到金門海岸胡璉水葬下海處紀念碑前,用陝西話深情誦讀祭文,祭拜叔叔。祭文提到了胡璉的生平和抗日功績,還提到,「國共金門一戰,同胞隔海,骨肉分離」。他還帶來了家鄉祭祀用的「老虎禮饃」。
「國共糾葛,把一個家分成了兩邊。」2014年10月的一天,在臺北信基大樓,胡敏越回顧了半年前這次會面。當時,他和胡之駒聊到1958年的金門炮戰,當年金門防衛部司令官正是胡璉。
胡敏越提到,「打仗時,西安有胡璉的親人到廈門來喊話。」聽到這句,胡之駒轉移話題,不願多談。
40餘冊日記未公開
生命中最後幾年,胡璉安享天倫之樂。
胡璉的孫子胡敏越的名字,是胡璉臨行越南前所起。胡敏越回憶,他小時候在臺灣再興中學讀書時,每個周六,爸爸媽媽開車把他送到新店爺爺那裡,陪爺爺過周末,從8歲到12歲幾未中斷。
胡璉很疼愛孫子。他有次對胡敏越開玩笑說,「你們這麼辛苦,就住在新店吧。我派個直升飛機好了,直接接送你們上學。」
在周末,胡敏越在早晨陪爺爺散步、做運動,還陪他打高爾夫球。有次,他陪爺爺去日月潭旅遊了三天兩夜。
在生活中,胡璉給胡敏越講了很多做人的道理。有次他指著後院的玫瑰花對孫子說,「它一直往上長,做人就要這樣。」
有時他提到,「做事情要持之以恆,和做運動一樣,九十九步,最後一步最重要。」還提到,「做人要做大事,不要做大官。」
胡璉晚年有病,不能抽菸、喝酒。家裡特別給他找來廚師,做他喜歡吃的陝西麵食。「他吃飯也和家人分開吃,他在書房吃完,我們再吃。」胡敏越回憶。
胡璉早年受私塾教育,博通文史,晚年潛心學問。1974年起,他在臺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研究宋史及現代史。他崇拜歷史人物嶽飛,並將自己晚年的心境比喻成嶽飛。「爺爺小時候給我們講很多歷史典故,講到後來結論就引申到國民黨為什麼會失敗。」胡璉的孫子胡峰銨回憶。
除了歷史,胡璉晚年還勤學英語。「辦公室貼滿英文單詞。一本漢英字典,許多單詞用紅筆勾畫。」胡敏越回憶。
書房裡貼著勉勵之語。小時候,胡敏越在爺爺書房看到一副對聯,上聯是「一笑一少,一怒一老」。
胡璉留下的重要遺產是日記。
他從上世紀30年代任團長時開始寫日記,寫了數十年,積累到40幾大冊。這批日記現存於美國的次子胡之輝手上。
小時候,胡敏越對自己出生那一年很感興趣,就偷偷到奶奶房間,翻看過爺爺的日記。那些日記裝在兩口木箱子裡,都是用鋼筆寫的。
胡璉日記本擬在他過世五年後公開,後因各種原因,至今沒有出版。「日記先保存好,再數位化(數位化),再考慮出版,十年內會做處理。」胡敏越說。
臺灣的許多歷史學家,包括一些「中央研究院」院士,都找胡敏越了解過胡璉日記的相關內容。
反思戰爭,骨灰裡有彈頭
「一隻不知道疲倦的騾子,他的勇氣像一隻鬥牛,在槍林彈雨中,從未彎過腰,沒有低過頭,更沒有慌慌張張躲避過。」當年一位團長評價胡璉。
戎馬一生,戰功累累,同時也傷痕累累。生前,望著胡璉曾被槍彈打穿的面頰,女兒胡之潔問媽媽,「我為什麼不像爸爸的臉上有酒窩?」離世後,家人在骨灰裡發現了一直潛藏在他身體中的彈頭。
見證了無數死亡後,晚年,軍功的榮耀讓位於對戰爭的厭倦。「打仗最苦的就是老百姓。」胡璉告訴孫子胡峰銨。
「南山有鳥,北山張羅,鳥自高飛,張羅奈何。」離開金門戰壕時,他百感交集,吟誦了古代的《鳥鵲歌》。
「祖父不太談戰爭。」胡敏越說。只是在臨終前那個端午節的夜晚,他把胡敏越叫到書房,提起畢生最大的慘敗,在一張紙上寫下一個「集」字。那是1948年的淮海戰役戰場。黃維的12兵團被圍雙堆集,安徽省淮北市濉溪縣的一個小鎮。胡璉臨危受命,被飛機空投到戰場指揮。
外援斷絕,只能在冬夜強行突圍。突圍時胡璉帶了大量安眠藥,準備萬一被俘時自盡,最終身負重傷衝出包圍圈。在他身後,約12萬國民黨軍隊被殲,胡璉至死未能釋懷。
「他的意思,好像這個地方冥冥註定。」胡敏越回憶,「1977年的端午節,他仿佛知道自己要過世,對人生進行了回顧。」
那個端午節晚上,胡璉畫了家譜,還畫了一張華縣老家的位置圖給孫子看。「我們這一代回不去了,但是你們第三代,有一天一定可以回到老家。」他哀嘆道。
一個禮拜後,胡璉去世。
注釋:①②臺北「國史館」檔案,檔號:129000099316A
專題顧問
曾慶榴(廣東省委黨史研究室原主任 教授)
李楊(廣州市社科院黃埔軍校研究中心執行主任 研究員)
參考資料
臺北「國史館」檔案
《胡璉評傳》(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
《金門風雲》(金門縣政府)
《胡璉將軍與金門》(金門縣文化局)
《土木砥柱:國軍第18軍戰史1930-1956》(臺北:知兵堂出版社)
總策劃:王海軍 龔慰 王景春
總統籌:王瑩 劉麗君 李豔 田霜月 王衛國 劉偉
分組統籌:高龍
採寫:南都記者 高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