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史子楊
文昌有的時候也被稱為紫貝,如同小名,當親暱的人喚起,親切感油然而生。古色古香的建築和傳統的風俗,與這個現代化進程稍慢的城市相融相生,如同這裡的食物,喚醒遊子對故鄉的味蕾記憶。
以文昌命名的海南省地方優良肉雞品種文昌雞,其以體型方圓、腳脛短細、皮薄嫩滑、肉味馥香和營養豐富等特色,位居海南「四大名菜」之首,並在中外飲食文化的歷史長河中已馳譽數百年。2009年,文昌雞入選海南非物質文化傳承名錄。
大廟村——陽光、樹籽、家鄉關於海南人愛吃雞這件事,專門有一句俗話形容,「無雞不成宴」。海南人仍然認為最好的雞肉來自文昌市潭牛鎮,究其飼養歷史約有三百多年。眾所周知,海南春節有各種各樣的本土主菜,家庭和地區傳統是什麼,多半就是什麼,例如文昌臨海小鎮鋪前,過年還要再煎條馬鮫魚,以及將各種海鮮汆水後就著糟粕醋吃,多年來,風俗從未更改。海南人過年的底色就是「雞」,誰家過年不吃餃子呀,文昌雞就是過年時候的餃子。據海南省農業廳數據顯示:就2019年到2020年這一年裡,文昌雞的年出欄量達到8500萬隻,而海南人自銷七成,全海南消費的文昌雞近5700萬隻。
散養在鄉間的土雞。圖片來源:史子楊/攝過年過節吃雞,哪家婦人坐月子,給孩子長身體,甚至嘴巴閒了,殺只雞吃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並且給誰吃什麼部位,給誰吃什麼內臟,也會安排得明明白白,比如雞腿和雞頭應該是家中的小朋友吃的,小朋友咳嗽還會讓他吞一顆雞膽,家中也不會給女生吃雞春,其他倒也沒有什麼區別。如果想吃頓熱量不高的,雞胸肉是首選,如果想吃豪華一點,雞腿肉、雞心、雞胗這些最受歡迎的部位和內臟,就著文昌雞飯,別有滋味。
去往潭牛大廟村尋味,是個偶然。但在找養殖戶的過程中,黃朝勇出現了,他堅持讓我來大廟村嘗嘗村裡放養的村雞,味道絕對好過外頭的雞。不僅如此,連在外地的朋友看來,文昌雞飽受盛名之累,被模仿得太多,平日裡見到的雞已經嚴重拖了文昌雞的後腿。
到了文昌潭牛,下高速徑直來到了大廟村,這裡的空氣是真好,令人神清氣爽,陽光也好,夾帶著些許清晨的溼氣。近幾年,優先選擇散養文昌雞的食客越來越多,直接催生了潭牛大大小小散養雞場的落地紮根。黃朝勇的種雞養殖場和他家只隔著一條馬路和一方水田,存欄約五萬頭,平日裡能產出六七百枚雞蛋,也會收到海口以及稍遠一些市縣的客戶訂單。
原先,土雞是海南人民剛需,平日裡食用還是以飼料雞為主。人們生活過得滋潤了些,也就開始追求些藏在深村裡的珍饈。大廟村當地也有大大小小的私人土雞養殖產業,放養120天,食樹籽、昆蟲,加以籠養60天,以地瓜、米糠、花生餅、椰肉絲等作為飼料,養殖出肥美的文昌雞。黃朝勇的家中也養著幾百隻土雞,2020年疫情期間,飼料短缺,黃朝勇的土雞僅售25元每隻。
文昌雞的烹飪——本身就是一種藝術呈現早上天剛亮,散養在潭牛大廟村鄉間的公雞陸續打鳴,聲音響徹村裡的每個角落,伴隨蟬鳴蛙叫,即便是睡熟的人,也會被這交響曲的喧囂吵醒。
黃朝勇的母親離了菜園走向雞房,她向我們展示她家中養的幾百隻土雞。不像我預想的那樣左挑挑,右撿撿,她心裡熟知這些雞哪只可以今日下鍋,徑直走向目標——一隻耷拉著紅冠子的閹雞。手輕腳快,折起雞的翅膀,把這隻閹雞一把提在手裡。閹雞不同別雞,一生要經歷兩次死亡,我越看這雞的痴愣的神態,便越發覺得可憐起來。
對於閹雞這件事情,文昌的80後、90後應該都有印象。絞雞春的師傅先給雞餵一口水,打開雞的腹腔用線將雞春絞下,放在一個不鏽鋼製的淺口盤裡,手術做好之後,會將雞放在地上,一開始它不會走,在地上一動不動,後來慢慢地自己站起就走了。
以往每與一個人吃飯,我就會在席間拋出這麼一個問題:最喜歡吃雞的哪個部位?結論很有趣,在這個樣本數量只有幾個的小小調查裡,出人意料的近半的人選擇了雞內臟,有人喜歡吃母雞的蛋腸,因為它柔軟嫩滑,口感極佳,有人喜歡公雞的雞春,一口爆漿,吃起來像豆腐腦,味道更像是生蠔裡的某個部位。
我正好到後廚看到了他們殺雞的場面,此時雞已經預處理完畢,時不時還會撲稜兩下,雞眼睛也慢慢翻了白。殺雞要快,這是出於對生命的尊重,小時候家裡人說殺雞時開的口要大,血流得快些,等血流完了,雞不再動彈,就可以下到裝滿熱水的盆中燙毛,抓著雞的雙腿不斷翻、轉、抖,幾分鐘後取出,雞毛就會輕鬆脫落。
殺雞是件耐心活,主要在於除雞毛,正確的做法是先拔雞翅膀上的雞毛,順著雞毛的長勢往外拔,然後拔雞身上的雞毛。這個時候要從頭部往下拔,很快就能把雞的大部分毛拔乾淨,然後開始撕去雞爪上的黃色雞爪皮,用鑷子夾去更加細小的絨毛。
在黃朝勇家裡,烹飪有著不一樣的感受,即便有著現代化的煤氣灶,他母親還是選擇了用「椰子旁」燃火,使用幹木材作為後續燃料。讓雞肉接受鍋氣和木材的燻烤。煮上一鍋熱水,水能漫過雞屁股,所以雞身進去了,兩隻纖長的雙腿還架在鍋邊。
而後取出倒出腹腔湯水,再放入湯中浸煮,反覆至皮脆肉熟,離火後放冷斬件裝盤,砌成原雞形上席。
蘸料——解釋文昌雞的一切黃朝勇說:「對於文昌雞,白斬、鹽焗、手撕、煲湯,花樣繁多的做法都各有千秋,如何呈現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但它不存在一個最恰當的表達方式。」
文昌鹽焗雞。史子楊/攝像文昌雞飯這種雞的衍生物,主要烹飪工藝是燙煮。除了用雞湯和雞油、還需要加入本地香料班蘭葉,即使製作方式簡單,但想要每顆飯粒都足夠彈牙、清香味十足,需要雞的油脂、班蘭葉、米粒相益彰。
文昌雞蘸料的靈魂,在海南人看來,無非是常見的老幾樣。依次在大碗中加入生抽,剁成粗顆粒的薑蓉蒜末、鹽、糖、油、香菜、青桔汁,黃朝勇家做醬料的方法十幾年來都不曾變換。講究一些的做法,會在蘸料中加入「山茶油」,用於平衡過酸過鹹的味道,增加濃厚的別樣香味。於是,這一碗油與糊相混合的醬汁就誕生了,肥美多汁的雞肉,裹上滿滿的醬料送入口中,任誰嘗了不稱一絕。毫不誇張地說,如若是雞肉蘸不上這一碗料,食之無味,口腔只剩下油膩。
所有地區的醬料實際都是如此,不獨立存在,服務於食材,是人們為了追求味美應運而生的產物,美味的門道就在於什麼食材搭配什麼樣的香料,加多少,加什麼,都是一門學問。如果你在海口市區的燒臘排檔買文昌雞,師傅都會搭配蘸料,每個製作蘸料的師傅手藝都有所不同,蘸料的口感也不同。黑醬油、酸甜醬、蒜蓉醬和辣椒醬。每個攤位都有獨家配製的蘸料秘方,師傅還會加入南洋口味獨愛的青桔汁,鹹辣嗆中帶有果酸味。
形美,飽滿個大、皮黃緊實、雞身充滿交叉相間的網格,味美,肉緊不柴,雞皮和肉之間還會形成凝脂,汁水洋溢。我承認文昌雞真是把我從上到下虜獲了,即使我對它的期望極高,它也沒掉下一分,不就飯,吃完半盤雞肉是我認為對一隻文昌雞最大的尊重。多吃幾次就會發現雞肉的層次感,能給品嘗帶來更多的樂趣,其實文昌雞本身只是用了白切的烹飪方式。但蘸了蘸料有一種辛辣和酸甜的回味,無需多加咀嚼便能在口中蔓延。
雞肉品嘗環節結束之後,收尾的是一碗用菠菜煮的雞湯,調料只有鹽。這種原始而純粹的調料,令食材的口感更接近於本身的味道,幼嫩的菜莖經過雞油的浸潤變得無比香甜爽滑。
最後一天在文昌,我見到了黃朝勇的合伙人——他的初中同學,他們共同創業,創辦了這個養殖場,目前收入較為可觀。在回來的路上,黃朝勇向我透露了他們想要將養雞行業做好做強的想法,他稱,想要留在村裡不外出發展的年輕人是極少的,尤其是投入大、回報慢的養殖產業。如果不是想要回鄉發展和處於對養殖文昌雞的那份喜愛,他會選擇讀完大學留在廣東找工作。
「爺爺奶奶那個年代,雞是稀缺食材,現在生活變好了,想吃就吃,現在還趕上了海南自貿港建設的歷史機遇,文昌雞總有一天會『飛』上全國人民的餐桌。」黃朝勇坦言,市場需求擴大,潛在的養殖商機令他心動。
在沒有來過大廟村之前,我認為養雞隻是這個地方的人們為增添食糧、滿足口舌之欲的習俗和傳統,然而快要走的時候,我認識到這個地區的食物已經深入他們的骨髓。從遊學歸來的知識分子到目不識丁的村中老人,這些人談到文昌雞,不僅會說一個「hiang」( 海南話,意為讚許),還希望文昌雞是能名傳海外的本地招牌。
在整個海南菜的味覺體系裡,幾乎每道名菜都承載著它的情感記憶,遊子在外,總回味起這種平淡、平凡的味道,它的確是有魔力的,佔領了你味蕾領域的一片空白之地,與其說是無人之地,實際上卻是充斥著遊子思鄉的情懷,不與其他的飲食口味相碰撞,特別霸道地宣誓自己存在的主權,想忘都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