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裕,一個神童,一個天才鋼琴家,曾經與郎朗和李雲迪並稱「中國鋼琴三劍客」,卻在半路上被糟糕的家庭教育毀滅了,看了他的故事,無比惋惜,無比遺憾。
鋼琴上了船,出了德國邊境,入大洋,經上海,過長江,一路海運回到重慶。從這天起,沈文裕的一切都在往壞裡變。
之前,他是神童、天才鋼琴家,留學漢諾瓦,拜師凱沫林,還是英國皇室、巴西貴族的寵兒,拉赫瑪尼諾夫國際鋼琴大賽的冠軍。2005年回國之後,他在北京大興區一個3層獨棟建築的地下室裡,一個人彈著他價值126萬的斯坦威鋼琴,沒有他想像中的名氣,沒有聽眾。
28歲了,沈文裕像做完了一場天才夢。而他和父親都不認為夢正在被撕碎。
學未成,父親要求回國2005 年回國之後,沈文裕在北京大興區一個 3 層獨棟的地下室裡,一個人彈著他價值 126 萬元的斯坦威鋼琴。回國那年,他19歲。
天很陰,有點冷,沈文裕拎著箱子,站在柏林火車站的月臺上。一個德國同學追上來,狐疑地問:你真要回中國?
他覺得不可思議。凱沫林是德國鋼琴大師,古典音樂的權威,能拜入其門下,一學4年,這樣的人不多,沈文裕是其中之一。
而且凱沫林偏愛他。4年裡,他求學、演出、拿獎,歐洲古典音樂的大門已經對他打開,他正朝那個夢想的成功的音樂殿堂而去,可突然他不學了,要回中國。
臨走,凱沫林開著小車來接他,師徒二人去館子裡吃了頓飯,席上凱沫林仍然不舍,他對他說:「回了中國你就毀了。」他說的是中國古典音樂市場的不成熟。
沈文裕聽著,很為難,遲疑、不舍而又軟弱,像在怕什麼。之前他不這樣。音樂上,沒有人比他更自信了,他甚至拿莫扎特自比:「大師死了,我就是大師。」
變化發生在爸爸肖元生來德國探親的兩個月內。
「如果你不回國,我就跟你媽離婚!」肖元生這樣告訴沈文裕。那天父母鬧得很兇,一半因為母親:陪兒子求學德國8年,肖元生一個人留在中國,總擔心妻子在德國「有了人」。
另一半原因是因為郎朗。那時他剛紅,技術跟沈文裕差不多,但說起名氣、市場、收入,兩人不在一個等級。
「你完全可以當鋼琴家了,德國人卻要你做學生!」肖元生不滿意。兒子18歲了,也獲到大獎了,還在一堂又一堂的上課,管這個、那個叫老師。這兩三年來,父親肖元生以每天發 1-2 條的速度,共有 1000 多首曲目發到網上,通過「鋼琴家沈文裕」的微博發送。他在微博上逐條看留言,網友說想聽、需要,他就讓沈文裕彈。
「太讓人寒心了!」肖元生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說,一次在德國演出後,天黑透了,沈文裕自己買飯,「國內的演出,演完都有領導接見,吃飯都是上規格的!」
還有兒子籤的那個唱片公司,他也不滿意——「70年版權歸公司」;至於報酬,「只有1000歐」。「強盜啊!」他衝著電話大罵。那家公司在德國頗有名望,又是凱沫林引薦,沈文裕握著聽筒,掛也不是,聽也不是。
「我快不行了,」肖元生指著自己的手錶給兒子看,「你爺爺死前,手錶一下子跳好幾個格,我現在也是這樣。」
他又指指自己的心臟,吃兩粒速效救心丸,說自己不能再承受分居、孤獨和兒子的籍籍無名。
「你爸爸是個魔鬼!」凱沫林伸出雙手,抓住沈文裕的頭,用力揉、擠,心痛到有些聲嘶力竭:「他往你腦子裡放了什麼東西?我怎麼才能把它拿出來?」
沈文裕與他的恩師5-18歲,鋼琴天才之路東西不是一天放進去的。28歲的沈文裕至今不大會與人交流、沒正經上過文化課、從不帶錢、不會上網,也沒談過戀愛,10年前,他第一次聽說清明節。
長期以來,專業精深、不能自理,是爸爸肖元生對天才的一種理解。於是在培養天才時,他也一起培養了天才的缺陷。
有人曾勸沈文裕獨立,追女人、上網吧、出門帶上錢,像一個成年男人應該的那樣。肖元生說這不可能,「天才都是不正常的,讓他正常,就毀了他的天才!」
「不是我說他天才,大師都給鑑定了,就是天才!」肖元生說起「天才」的出處。
音樂人蘇立華見過7歲的沈文裕,「他簡直是完美,身上透出的那種靈氣,讓你覺得這個孩子即使不學音樂,學任何東西都是天才,他是一個一切意義上的高智商孩子。」
「小乖小乖的,」啟蒙老師劉建平的妻子湯立君描述說。沈文裕手不大,但彈得輕巧、貼切、流暢。對閱歷、人生,他不懂,也沒興趣,卻能越過這些,直接到達了音樂本身。
沈文裕也感到了自己那種自然發生、流暢而不受阻的東西,那好像來自天上:「並不是說跟人家比了之後,才確定自己是天才,而是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就好像上天給我什麼東西似的。」
上天給東西,在父親肖元生一生裡,渴望卻從沒發生過。
早年,肖元生的父親被押送新疆服刑,母親為避嫌,20年不與人來往,兒子也由「沈」改隨母姓肖;日子窮,欠下300多塊錢債務,肖元生從孩子起就做小工,一個月賺8毛6,記憶中總在欠帳,永遠還不完。
可這一次,他發現新的東西。兒子5歲時,拿一把電子琴玩兒,聽到電視上的曲子,隨手就彈出來了。這不是天分是什麼?
和所有不得志的父親一樣,他一下子抓住它:「我把一輩子都賭在這上面。」
「這個才是現實,其他的都不重要。」「其他」是指肖元生自己的那些夢想,它們很不具體,但都包含著同樣的目的:出人頭地。為這,他幹個體、開小店、炒股票、寫詩,給中南海寫信,跟江澤民討論「改革」的問題。
沈文裕不懂這些,他還小,有了鋼琴之後,動不動就笑,沒有理由,忍俊不禁。
「莫扎特小時候也這樣」,啟蒙老師劉建平說。天才的暗示、徵兆都有了,肖元生越來越肯定:「兒子就是天才。」
剩下的就是實現這一點,並從此出人頭地。肖元生開始看書。貝多芬不能自理,生活上要愛麗絲養他;莫扎特放蕩、人品差、幾乎是個無賴,但才華就在那兒;陳景潤不會談戀愛,國家給配了一個媳婦兒;電影《海上鋼琴師》《莫扎特傳》,他專門研究過:「天才有特殊的才能,這就決定了他們必須過一種特殊的生活。」
沈文裕5歲這一年,肖元生買來鋼琴,這花掉了他大部分收入,肖元生讓他學,他就學,讓他練,他就練,讓他跪老師,他就跪,夏天天熱,就脫光了彈。
他上午學數學語文,下午只幹一件事:練琴。
9歲那年,沈文裕舉行了人生第一場個人音樂會,12歲他考入德國卡爾斯魯厄音樂學院,之後轉入漢諾瓦大學,拜凱沫林門下,16歲時在美國洛杉磯迪士尼音樂廳演奏拉赫瑪尼諾夫《第三鋼琴協奏曲》,並一舉成名。
「那麼艱難的技術,到了他手裡變得如此簡潔明快,簡易可行,十九萬個音符能梳理得如此清晰!」獲獎那年,《音樂周報》這樣評價說。
倫敦《星期三周報》也寫道:「他比任何大師都妙,就像個天使,自然、乾淨的彈奏風格簡直像一塊水晶玻璃。」
豪爾、凱沫林……大師們爭著要他。
不是所有人都有沈文裕所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但他卻開始羨慕別人了,最初是那種自由。
李斯特《第一鋼琴協奏曲》
(沈文裕國外學習期間演出,估計是15-17歲期間)獨立,從不能到不想獨立,在德國時沈文裕試過一次,只有48個小時。
14歲時,在比賽時他愛上一個15歲的女孩,對方是小提琴手,義大利人。當時,德國中學風氣開放,男孩女孩抱在門口擁吻,老師從不打擾,繞走後門。可母親緊張了,「談戀愛會分心,練琴時間也受影響。」母親塗鏡屏,出身農村,小學文化,和許多中國父母一樣,她相信學業和戀愛是矛盾的。
那次比賽,因為失誤,女孩沒進複賽,沈文裕母親聽說了,跳起來拍手,從上拍到下:太好了!
「我恨她,」沈文裕第一次對母親有了反感。
17歲這年,他終於大膽說了一次,「我這次要一個人去。」
「去哪兒?」母親問。
「奧地利邊境。」沈文裕答。那是一次大師課,有兩天時間,老師帶著同學,吃住一起。
「那怎麼行?」塗鏡屏嚇壞了。一個孩子,兩天,吃飯怎麼辦?換衣服怎麼辦?跟女孩好上了怎麼辦?臨走,她強硬跟著,拎著自己的行李一起上了車。
「路上我說了她幾句,不太好聽,她終於受不了,中途下去了。」沈文裕回憶起自己唯一一次忤逆,「那次有點獨立的感覺了!」
他還記得那天天不錯,湖邊很靜,他一個人在奧地利邊境散步,一點兒出格的事兒沒幹,也沒一件豔遇。但「一個人」,這足夠了。
回來的路上他睡著了,4點鐘上車,7點下車,他睡過了站,折回家時已經10點。母親到車站接的他,之後的對話可想而知:「以後還要不要自己亂走?」父親在中國也知道了這件事。
沈文裕有時也為自己的處境惱火,他想逃出去,又不能,立刻他能想到的現實問題把自己打敗了。比如:衣服怎麼洗?飯怎麼做?錢帶了放哪兒?怎麼花?坐什麼車?到哪兒下?
肖元生很滿意,兒子的叛逆期很短,很快就忘了獨立的事。現在肖元生可以指著28歲的沈文裕,大方地說:「不是我不讓他獨立,他舒服得很,你問問他想獨立嗎?他不想!」
「他被這個市場趕出去了!」剛回國那陣,蘇立華看著沈文裕,「這可不行。」
19歲的他完全像個孩子,個子不高,面色蒼白,年齡大了,眼神卻沒長大,衣服是母親挑的,一件紅色搖粒絨外衣,幾天不換,坐下時雙手放進膝蓋內側,遲疑而缺少心機。
能說、該說的事,沈文裕反覆思量後,又覺得「這個不能告訴你」。而不該說的話,他又輕易交底、興高採烈。
比如那時記者採訪,他說起老師,掏心掏肝。他說凱沫林不肯放他走,又毫無遮掩地說經紀公司壓制他,榨他的錢。
人際上、圈子內該有的分寸、忌諱,他一律不懂,也無處學習。在德國學琴時,母親就曾為了200馬克,跟凱沫林鬧過不快。
回國前,萊比錫請沈文裕演出,出場費是700馬克。演出是凱沫林介紹的,主辦方是凱沫林的朋友,「少於900馬克我們不去。」塗鏡屏還價。
凱沫林覺得為難,還是文裕想想覺得不好,還是去了。比賽結束,一個大高個兒的德國女人上來,攤開手,9張錢,一張一張摔給沈文裕:「你不是要錢嗎?給!」
「我很難過」,凱沫林對他說,「你不要怪他們壓制你,你還是螞蟻,他們在你身上蓋張紙,你就從紙下面爬過去,等你成了大象一樣的人物,再把紙掀翻」。
「我不是螞蟻,我是老虎!」年輕的沈文裕負氣地說。
那時,大師的出場費一般在3萬~7萬歐元之間,沈文裕只有700歐元~900歐元,可他覺得「我的演奏已經是大師水平了」。
回國後,有幾個經紀人陸續跟肖元生都談過,「別抱怨自己老師」「別在採訪時說同行不好」「別在網上回擊那些口水」「把你們自己那個微博帳號關掉吧」。
肖元生覺得這些建議可笑:「一場音樂會都沒安排上,就要把我們管起來!」
他照樣一天8小時掛在網上,經營一個名叫「鋼琴家沈文裕」的帳號,遇到好評,馬上轉發,遇到攻擊,他開足火力,對罵。
經濟人走了一個又一個,「不給安排音樂會!」「讓他獨立」「忽悠人」「管著我們!」肖元生抱怨著說。
沒有平臺,不懂宣傳,又與經紀人不和,回國後,沈文裕一度沒有演出。
在爸爸的安排下,他一次又一次地參賽,什麼規格都去。一次比賽後,一個評委忍不住了:stupid!(愚蠢)
這是說他的演奏。技術太好,也看得出他很想讓評委發現這一點,因此他彈得有點兒賣弄。他甚至超時了,評委不想再聽下去。
「許多時候,他不是在想音樂,而是在想自己能表現出怎樣驚人的技術,速度的改變非常隨意,」評委埃爾頓先生說,「他的才能在所有選手之上,可他的表現讓人失望,很多處理甚至讓人覺得冒犯。」
這一次,沈文裕激怒了所有評委,不是技術,是那種意圖。
一次,在飛機上,蘇立華碰到沈文裕,對他說:「音樂和技巧,你要權衡啊。」沈文裕一楞:「你說的權衡是啥子東西?」
此前在同凱沫林求學期間,一位美國老師曾表示要收沈文裕,沈文裕考慮過,最終拒絕了。但這「考慮」冒犯了凱沫林。他大叫,「不忠!不忠!」師徒間就此有了芥蒂。圈子裡,沈文裕成了一個禁忌。古典音樂圈的權威周廣仁,對沈文裕的天分多年來保持沉默,不做評價。
「他就像在一個市場賣菜,卻總說別人的菜不好,有農藥,就自己的最好,天然肥、有機的,你們不要買別人,買我的,」蘇立華說,「結果是,他被這個市場趕出去了。」
「我想帶文裕去爬珠峰、泡酒吧。」蘇立華問肖元生,「要不,你們讓他獨立,或讓他跟我住幾天。」
「不靠譜!」蘇立華一走,肖元生大罵:「爬珠峰、泡酒吧,上他家裡住,綁架啊?」
這兩三年來,父親肖元生以每天發1-2條的速度,共有1000多首曲目發到網上,通過「鋼琴家沈文裕」的微博發送。他在微博上逐條看留言,網友說想聽、需要,他就讓沈文裕彈。
拿著24K金飯碗要飯現在,沈文裕比剛回國時更沉默了,9年間,凱沫林去世,他也長大了。名聲卻沒起來。
回國9年,演出很少,一年十餘場,邀請方多為三線城市的琴行,出場費每場3萬元,這是普通鋼琴專業人士的價格(李雲迪在音樂廳演奏起價在50萬,郎朗則是70萬~90萬)。
「他就是不懂宣傳,我讓他彈大家都能聽懂的,他卻彈勃拉姆斯。」 站在家裡最值錢的百萬鋼琴斯坦威旁,肖元生大聲地為兒子的未來提議,他始終嫌曲目不夠通俗。
《中國新聞周刊》去採訪這一天,沈文裕正練習久石讓的《天空之城》(宮崎駿同名電影主題曲),肖元生為他錄完像、試聽、篩選、上傳到網上,一首曲子常錄30遍以上,挑選出最好的一次,又要花3個小時。
為什麼彈這些?因為「網友點的」。肖元生說。他在微博上逐條看留言,網友說想聽、需要,他就讓沈文裕彈。
這兩三年來,他以每天發1-2條的速度,共發了1000多首曲目到網上,通過「鋼琴家沈文裕」的微博發送。他在2013年開始被媒體關注,也是因為網上這數量龐大的自傳鋼琴演奏視頻。可每一條的轉發、評論量不超過30。
這一切都在他們租住的一個三層獨棟小樓的地下室裡進行,這裡維持著19.9度的溫度,59.4%的溼度,因為對斯坦威最好。唯一一扇小窗不足一平米,下午4點陽光落下後,房裡陰、寒、溼、冷。
「這樣會把自己做低,讓人笑話的!」朋友曾勸阻,說急了,話也很重:「這是拿一個金飯碗,24K足金的,去要飯啊!」
肖元生不在乎。沉寂多時,現在只要兒子能被聽到、看到,他不在乎任何方式。
20年了,從發現兒子的天才起,肖元生就放下工作,炒股為生,長期的孤獨、隔絕、不得志,也壞掉了他的身體。
「我有抑鬱症、狂躁症,」他說。
「診斷了嗎?」「我自己知道」。
「文裕知道嗎?」「我不告訴他」。
58歲了,他有時神志不清,「他們要整我,」他小聲對記者說,指著天涯論壇上罵沈文裕的話。
「誰?」「那些高層。」
「高層為什麼整你?」「文革啊!這就是一場文革!」
然後他哭出來:「整我可以,整沈文裕幹什麼呢?」
師母湯立君不放心沈文裕,經常來看看他,她是這一家為數不多的客人。老人70多歲了,白血球一直在減少,大冬天穿著羽絨大衣,拎杯水,從北京西邊海澱,上地鐵向東,轉大興,2個小時車程到亦莊,進門抱抱沈文裕,大笑、張羅,還搗點亂。
她是故意這麼幹的,「那家裡沒有一點兒幽默、一點兒溫暖。」
沈文裕的話越來越少了。有時,他會彈一些感性的曲子,安靜而不炫技的,比如《鋼琴課》裡的主題曲 《The Heart Asks Pleasure First》。
那是一個啞女的故事,鋼琴是她唯一的表達,後來她失去一隻手指,再之後,她把鋼琴沉入海底,選擇了直面現實。
有時,他也彈彈貝多芬的《月光》,「這首曲子是貝多芬自殺前寫的,寫著寫著不想死了,這首曲子可以把人定住。」
「你有過這念頭?」記者問他。
「我不能死,」沈文裕看看天,「上天給我很多東西,我死了,對不起上帝。」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中國新聞周刊」,作者劉丹青。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繫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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