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模腳下的世界很小,從未踏出過國門,從未去過恢弘的冬宮和紅場;也從沒站上舞臺、享受觀眾的注目和掌聲。但他內心繁盛、筆下遼闊,靠著語言文字,為幾代音樂學子打開大雅之堂的大門。
張洪模與同事在一起。 受訪者供圖
文 | 新京報見習記者 彭衝
編輯丨王煜 校對 | 盧茜
本文約2884字,閱讀全文約需5分鐘
張洪模的書房裡有一套音響。生命最後的日子裡,他會把音量調到最大,於是,整個房間都被古典樂佔據。
大部分時間裡,張洪模的世界是寂靜的。靠一根手寫筆,他在電腦上翻譯各國音樂著作;年紀大了,就手拿一把放大鏡,或讀書、或查閱資料。
作為一位多語種的翻譯家,張洪模精通俄語、英語,也擅長日語、義大利語、法語和德語,作品涉及作曲技術理論、音樂史、音樂美學、音樂表演藝術、作曲家研究等各個方面。從18歲開始、直到92歲時最後一部譯著出版,他從事音樂翻譯工作七十餘年。
張洪模腳下的世界很小,從未踏出過國門,從未去過恢弘的冬宮和紅場;也從沒站上舞臺、享受觀眾的注目和掌聲。但他內心繁盛、筆下遼闊,靠著語言文字,為幾代音樂學子打開大雅之堂的大門。
2020年8月21日15時23分,中央音樂學院教授、中央音樂學院音樂研究所前副所長張洪模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94歲。
「翻譯是他生命的本能」
「只要喘氣兒,他就要翻譯。翻譯是他生命的本能。」
在學生黃枕宇眼中,張洪模是個閒不住的人。即便是離休後,張洪模依舊筆耕不輟。
「他一生有多少譯著,連自己都數不清了。」兒子張徵說。
年輕時的張洪模。受訪者供圖
張洪模的書房裡,書櫃佔了兩面牆,上面的書都被擺放得整整齊齊,連原本用來放衣服的兩個壁櫥裡,也擺滿了書。
家人說,張洪模平素看書很愛惜,但使用頻率最高的《俄漢詞典》和《現代漢語詞典》,卻已經快被翻爛了。
「從年輕的時候開始,父親都是邊查字典邊翻譯。」次子張朋說,「一個詞他要反覆斟酌,也會問我們的意見,『該用哪個詞合適、怎樣翻譯更準確』,他不會隨隨便便用一個詞。」
樂理中很多專業術語,都出自張洪模的筆下。「比如由『texture』翻譯過來的『織體』,那不知道是父親磨了多久才定下來的詞。」
每次翻譯,張洪模都會反覆校對,也會讓兩個兒子幫忙讀幾遍,看看中文表達是否通順。
從18歲翻譯日文《音樂的欣賞》一書,到92歲時最後一部譯著《鋼琴技藝秘笈:法因伯格論鋼琴演奏藝術》出版,張洪模在音樂翻譯領域埋頭苦幹74年。
中央音樂學院原院長於潤洋曾評價,「他對多種西方語言的精深掌握,對西方音樂文化的深入認識,行雲流水般的文採,以及他在一生工作中不懈的執著精神,使他成為新中國音樂翻譯事業中難得的、不可替代的人物。」
翻譯家需要有匠人精神,要坐得住、靜得下來、耐得住寂寞。「如果一心想著出名和利益,那就幹不了這事,也達不到這個成就。」張徵說。
張洪模很少跟家人提起自己獲得的榮譽,但有些「回報」也曾讓他非常期盼。張徵告訴新京報記者,幾十年前,張洪模翻譯的一些音樂條目被收錄進了《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之後被獲贈了全套圖書,「父親知道消息後特別開心,一直盼著這套書快點送到。」
2006年,張洪模八十大壽時,黃枕宇給他寫了一篇文章——《翻譯家張洪模》,後發表在《中央音樂學院學報》上。
在文章最後,張洪模對自己終生為伴的翻譯事業有一個總結,「藝海無涯,投身其中,克服險阻,開闊眼界,文字發表,倍感欣慰,報效社會,樂在其中。」
管得住嘴的老人
張洪模的家裡,有幾袋雲南小粒咖啡,那是兒子張朋給買的,「但還沒喝幾袋,父親就走了。」
生活中的張洪模話不多,「有時候他就坐在那,一動不動,安靜得讓你難受,看上去好像並沒有在聽你講話。但如果你說的東西很好笑,他會突然『哈哈哈』地大聲大笑。」黃枕宇回憶。
晚年張洪模。受訪者供圖
在黃枕宇的記憶裡,張洪模的一生都一絲不苟,嚴謹地像在做翻譯工作。
離休後,每天早上6點,張洪模準時起床,早餐必有燕麥片、牛奶和雞蛋,這個習慣延續了幾十年。「他常說自己吃飯要用腦子吃,不是光看愛吃不愛吃,還要看健康不健康。」張徵說道。
吃完早飯後,張洪模喜歡聽聽新聞,再坐兩站公交車到大觀園打太極拳,「父親到最後也從沒用過拐杖。」張徵說。
每天中午,張洪模都會休息一刻鐘,醒後再來一杯咖啡。每天晚上十點,在看完《海峽兩岸》後,他準時上床睡覺。而其他的大部分時間裡,張洪模都在閱讀、聽音樂、翻譯。
張洪模一輩子不抽菸、不喝白酒,偶爾喝點紅酒和啤酒。雖愛吃巧克力和蛋糕,但也很節制。
張朋告訴新京報記者,「如果今天要吃蛋糕,他就會自己調節下,少吃主食,甚至下午的時候連水果都不會吃了,控制下糖分攝入。老人要做到這一點其實挺難的,他能管得住自己,我們也很佩服。」
張洪模很喜歡吃西餐。年輕時,常著一身羊毛西裝,下班後去北京的莫斯科餐廳吃飯,俄式的紅菜湯、奶油湯和罐燜牛肉都是必點菜。
在張洪模家裡,還有一本俄文菜譜《外國總統愛吃菜》,裡面的一道烤肉餅是他的最愛。
張洪模把這本菜譜翻譯成了中文,交給妻子,妻子就會按照菜譜來做菜。
「他愛吃肉,」黃枕宇透露,「他吃肉的時候最開心了,很孩子氣。每年他過生日的時候,我就變著法地帶他去吃肉。烤鴨、韓國燒烤、新疆喀什的羊肉,他都愛吃得不得了。」
「我之前和師娘學做烤雞腿,半隻雞那麼大的雞腿,一般年輕人都吃不了一個,他吃完一個說還能再吃一個,我又給他烤一個,他就又消滅掉。」黃枕宇回憶道。
在學生的記憶中,這是張洪模不多的放縱時刻。
房間裡的音樂世界
張徵的記憶裡,都是父親在暗房衝洗照片的側影。紅色的燈光、黑色的背景,能記一輩子。
年輕時的張洪模喜歡攝影,他有一部蘇聯澤尼特135相機,會衝洗黑白膠片。
到了晚年,張洪模已經拿不動相機,大部分的時間都被閱讀佔據。
書櫃裡,俄文書佔多數,音樂、藝術、油畫、文學類的書很多,「他喜歡俄國文學,有一些俄國畫冊,對繪畫、雕塑、建築也很感興趣。」張徵說道,「父親最近在讀《藝術通史》和《20世紀思想史》,去世前還在查中國古典詩詞對音樂的影響。」
音樂之外,看新聞是張洪模不可缺少的習慣。他一直密切關注國內外的新聞。離休後,他每天早飯後都要聽新聞,還訂了《北京晚報》。
這些年,老人也會用手機瀏覽新聞。8月16日,黃枕宇收到了張洪模發來的最後一條微信,是一篇新聞文章。「父親一直在學習,怕跟不上時代。」張徵說道,「有時候還問我一些網絡詞彙是什麼意思。」
家人都知道他的遺憾。「前兩年,他還在跟我說,年輕的時候自己光顧著埋頭苦幹了,沒有去國外轉一轉,這是比較大的遺憾。」張朋說。
1954年,張洪模得到去莫斯科音樂學院學習的機會,但不久後,蘇聯專家來中央音樂學院講學,需要專業的翻譯。「當時院裡只有他一個俄文翻譯,所以他決定留下。」
兩年前,老人給張朋打電話,讓兒子幫看看出國流程,但最終因為手續繁瑣,只能作罷。「父親自嘲說,『我做了一輩子的俄文翻譯,但沒去過俄羅斯。』」
最後的時光裡,張洪模的聽力越來越差,聽音樂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他常在自己的書房裡用音響聽古典樂、各國歌劇和西方流行歌曲。即使關著房門,張徵在客廳裡也能聽到書房裡傳來的音樂聲。
張徵覺得,十來平米的房間,不大,但似乎裝下了父親的全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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