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綜藝《奇葩說》第六季,有個十分有趣的議題:當美術館著火時,你選擇救畫還是救貓?
我們試圖在這個艱難問題中取捨。
但是,如果把題目變一下,把貓貓變成身邊活生生的親人、朋友、鄰居,「遙遠」和「近處的哭聲」又該如何取捨呢?
如果再把這個議題的前提改成「戰爭」,面對屍橫遍野的場景,我們又會如何選擇?
藝術品和人命孰輕孰重,這是一個古老的爭論。
80年前,在亞歐大陸上,不止一個人不假思索地在這個題目下寫出自己的答案。
這些答案出奇的一致。因為,這是他們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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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戰下的法國與熱愛藝術的希特勒
第二次世界大戰,被認為是人類歷史上最血腥、死亡人數最多的一次戰爭。整個亞歐大陸都被捲入戰爭。
據不完全統計,戰爭中軍民共傷亡9000餘萬人,是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世界戰爭。
在歐洲戰場,1939年9月,德軍閃電佔領波蘭宣告著歐洲大陸開始陷入戰爭的泥潭。
9個月後,德軍的飛機就到達了巴黎的上空。法國政府的不抵抗政策使得巴黎成為了不設防城市。
隨著德軍的鐵蹄進犯,法蘭西共和政體變成了法蘭西城邦,議會、總統不復存在,國家被分成了佔領區和非佔領區。
大量法國居民和政府官員隨著「流亡政府」逃亡南方,羅浮宮等藝術機構成為「元首」的囊中之物。
1940年6月14日,巴黎的新主人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檢閱著不費吹灰之力得來的戰利品,艾菲爾鐵塔、羅浮宮等文化象徵建築也成為德國士兵飯後眺望的風景。
法國勢力割據圖(納粹與維希法國)
艾菲爾鐵塔下的「元首」與隨從
「元首」視察空無一人的法國街道
阿道夫·希特勒,標準的斜槓青年。
納粹德國元首、總理,納粹黨黨魁,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發動者,暢銷書《我的奮鬥》作者,一個死不悔改的狂熱的日耳曼民族主義者。
而在此之前,他是一個需要忍飢挨餓的「流浪畫家」,天資平庸的風景畫家,一個被維也納藝術學院拒絕兩次入學申請的人。
這樣的經歷使他在掌握權力之後尤其注重搜集各國藝術作品,建立專有的審美。
焚毀他不喜歡的現代主義作品,囤積古代奇珍異寶和稀世畫作。甚至自己設計了一條包含「元首博物館」的寬敞街道,並命名為「林茲計劃」。
為此,德國軍政處專門成立了一個「藝術管理部門」與各個博物館對接,接手各種博物館藏品供德國高官們挑選。
希特勒與「林茲計劃」沙盤
在這樣的「精準打擊」下,在戰亂中的法國羅浮宮、蘇聯埃爾米塔日、英國大英博物館等作為各國國家象徵並保存稀世珍寶的文化機構,同大量難民的處境一樣,孤立無援、任人盤剝。
在這種情況下,當地文化官員無一例外的選擇轉移文物。
大英博物館先後在倫敦和威爾特郡的採石場建立防空洞保存轉移來的文物和書籍。
蘇聯作為希特勒眼中的劣等民族——斯拉夫國家則更加慘烈。
1944年,蘇聯軍民在列寧格勒被德軍圍困餓死一百五十餘萬人,埃爾米塔日博物館的一百多萬件文物卻在博物館員工的保護下完好無損的轉移到烏拉爾東部的防空洞中。
列寧格勒埋葬平民
皇宮和博物館被德軍轟炸
然而,這樣的救援行動杯水車薪,納粹仍然搜颳了大量的藝術珍品。甚至在聖彼得堡冬宮中,沙皇彼得大帝滿飾黃金和琥珀的琥珀屋被拆解一空,只剩牆皮隨風無力的擺動。
在二戰末期,盟軍在德國圖林根的礦山中發現400噸藝術品;而清空新天鵝堡(位於德國境內)則花費了盟軍一年的時間,藝術品塞滿了49個火車車廂。
聖彼得堡琥珀屋復原(原件失蹤於二戰)
幸運的文物大逃亡
與其他深陷納粹德國泥淖的國家相比,法國的藝術品是幸運的。在專業人員的精心策劃組織下,它們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大逃亡,並重獲新生。
當德國本土在「元首」的領導下重建「新審美」的時候,經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法國早早就做好了文物轉移的準備。
1938年,二戰尚未爆發之時,法國羅浮宮的博物館員工就受過戰時撤離訓練。
在聽說德軍佔領波蘭,羅浮宮所在的巴黎將淪為納粹空軍下一個轟炸目標後,當時身為羅浮宮館長的諾亞便召集博物館員工在勝利女神像下集合,下令將羅浮宮珍藏撤往巴黎市郊的城堡。
於是,羅浮宮在命令下達後的幾小時裡變成了大型打包場地。
然而由於大量的博物館員工被召上前線,秘書、百貨公司店員和卡車司機等職業的幾百名志願者成為了打包工作的主力軍。
這次大規模的轉移在短短幾天之後結束。
羅浮宮所有可以挪動的藏品和法國的整個公共藝術收藏在德軍到達法國之前全部轉移到鄉間城堡,隨之同行的管理員與藝術品同吃同住,不離寸步。
當納粹軍政處 「藝術管理部門」到達羅浮宮時,展廳裡只剩下無法搬走的古典主義和中世紀雕像。
轉移後的羅浮宮一角
法道難,難於上青天
1939年8月25日,諾亞宣布羅浮宮關閉三天,由此開始文物轉移的工作。
館藏的傑作按重要性排序、整理、打包:黃色圓圈表示非常有價值的藝術品,綠色表示主要作品,紅色表示世界珍寶。
裝有蒙娜麗莎的白色表殼上標有三個紅色圓圈。
與此同時,館方徵用了私家車、救護車、卡車、貨車和計程車。
一支載有6000箱藝術品的車隊於8月一個早晨出發前往法國數百座不起眼的城堡,轉移的文物將在那裡度過難熬的數年。
然而,轉移文物的每一個動作都十分艱難。
困在悲傷、恐懼、小心等情緒中的工作人員緊張的分揀藏品,裝箱打包。
其中最大的挑戰便是移動有著兩千年歷史的雙翼勝利女神像,位於二樓的這座雕塑必須被搬下一段長樓梯才能完全撤離。
這座由很多零件拼成的雕塑,稍不留意就會摔成碎片,所以移動她是一件十分可怕和無法想像的任務。
根據回憶描述,「這座雕塑搖搖晃晃的被移上木質坡道,翅膀在木質框架中左右搖擺,好像隨時都會撞上」。
當時的雕像管理員望著她喃喃道:「我再也見不到她回來了」。
欣慰的是,勝利女神像如今仍然矗立在她曾經離開的位置,似乎在向人們展示她戰鬥歸來的一身榮光。
鎮館之寶《蒙娜麗莎》則是用專用車運輸,它被放進特別密封的救護車中,維持相應的穩定溼度和溫度。
但由於密封性太好,當《蒙娜麗莎》抵達保存地時,隨車管理員被發現已然昏迷。
它和其他珍寶被送抵南法的城堡和修道院,並在戰時定期搬動,以免被德軍找到。
運輸途中,也並非一帆風順。
藝術品在混亂的情況下撤離,與路上的百萬難民搶道,裝載羅浮宮畫作的卡車旁是運送法國財政部金條的卡車。
與此同時,政府官員也乘車出逃,路上常常上演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場景。
但幸運的是,羅浮宮館藏幾乎全數毫髮無損。
文物間諜與The Monuments Men
羅浮宮文物成功出逃,納粹官員知道他們想要的藝術品在各個城堡中,但是鞭長莫及,就暫緩了搶奪這些國寶的計劃。
但是其他留在巴黎的文物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
納粹在法國掠奪的文化財富被收藏在法國國立網球場現代美術館。
這些藝術品或買到國際藝術市場;或送給最偉大的元首和總理——希特勒和戈林;或運至奧地利林茲的「元首博物館」;而更多的現代藝術作品被焚毀在該館中。
但一位樣貌無奇的博物館館員已經打算著正義到來時,如何追討被偷走的文物。
她叫洛維思·瓦隆,40歲的博物館館員,一位出色的法國間諜,至今被視為法國英雄。
她潛伏在網球場美術館,暗中觀察、記憶,並在夜晚無人時記下畫作被誰拿走和被送往何處。甚至幾次拿到與畫作相關的收據,為戰後追討失蹤畫作、揭發納粹惡行提供證據。
洛維思·瓦隆在藝術品旁
除此之外,在戰爭末期反攻時,為保護人類所共有的藝術瑰寶免遭惡意損毀,盟軍也建立了一支專門搜尋失蹤藝術品的特殊部隊——The Monuments Men。
由專業人員組成,在歐洲戰場搶救和尋找文物,甚至幫助盟軍空軍轟炸規避重要歷史建築物。
這支隊伍的事跡也被拍成了同名電影,以紀念古物保護者付出生命的貢獻。
紫禁城裡的雲譎波詭
在東亞戰場上,紫禁城似乎是平行時空中的羅浮宮。
與日軍周旋的中國文化機構也在尋找救亡圖存之道,只不過關卡的難度好像選了地獄等級。
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剛剛成立不久的故宮博物院就面臨急需轉移文物的窘況。
故宮博物院的兩屆院長,易培基和馬衡四處奔走籌措事宜。
遷還是不遷?遷多少?如何遷?遷去哪?一系列問題和鼎沸的輿論使得轉移工作舉步維艱,文物專家們大概只想點一首《敢問路在何方》。
故宮門前的文物箱
故宮由於自身巨量的文物藏品,光挑揀打包文物就花了半年時間。
與法國羅浮宮有撤離訓練和經驗的情況不同,中國博物館事業方興未艾,連一眾專業人士對打包裝箱也是手足無措。
為了保證文物安全,專家們不斷嘗試,「每件文物的包裝至少有4層:紙、棉花、稻草、木箱,有時候外面還套上個大鐵箱。這一步驟保證了運輸途中不論翻車、進水,損失微乎其微。」
最終在1933年2月,日軍3天攻破山海關後, 13427箱文物開始了它們的漂泊之旅。
至此,故宮文物踏上了五次南遷、三次西遷,最後部分遷臺的旅程。
故宮文物遷移路線圖(《上新了故宮》)
為了保證文物安全,這16年間每一次移動、晾曬、保存都有嚴密的組織和詳細的記錄。
每個箱子都有編號,每一件文物都會落實到人,可以說在這躲避戰火的十幾年裡,故宮人與故宮文物已經融為一體,甚至比生命還重要。
第一任臺北故宮院長莊尚嚴的兒子莊靈說:「那時故宮人的整個生命,都是為了文物的完整」。
故宮文物的宿命亦是故宮人的宿命。
從1933年到1949年,北京、上海、南京,直到貴陽、四川,最後雖骨肉分離,卻隔海相望。很多人為了這次文物安全轉移付出自己寶貴的東西。
首任院長易培基因為這次文物轉移被彈劾最終辭職,鬱鬱而終;
運送古物途中兩位護送文物的工作人員落水犧牲;
當這批文物遷臺時,護送文物的故宮人被迫分為兩部分,而另一部分再也沒有踏上大陸的土地。
後來護送文物前往臺灣的故宮人莊尚嚴許久之後在臺灣得知,已回北京故宮的前秦石鼓打開包裝後完好如初的消息後,才將心事釋懷,嘆道:「我對我的文物,是盡了力了。」
中國戰時的文物轉移是被認為是幾乎不能完成的任務,在計劃提出之時就困難重重。
專家們「主遷派」和「反遷派」的爭論;北京民間棄文物而保城的決心;北洋政府賣文物來購軍機的考量;決定遷移後路線的確定;被日軍炮彈追蹤的恐懼;沿路各個勢力的覬覦。
每一次考驗,在我們如今看來都是無法逾越的。但是文物工作者們做到了,他們與國之重寶在西南隱姓埋名的度過了中國最難熬的10年,並將流傳千年的中華文化命脈完整的帶回了它們紮根的地方。
從時間上說,中國文物遷移的壯舉在世界範圍內絕無僅有,也為其他國家的文物轉移提供了成功的經驗。
世界的人類遺產因為這些人的堅持和奉獻成為全人類的財富和寶藏。
不論是故宮還是羅浮宮,文物在重大災難中的成功轉移,不僅僅意味著文物安然無恙;民族文化命脈最大程度的留存;全世界文化財富的妥善保護,同時也是每一個平凡而非凡的文物保護者用生命守護文化的最高形態。
佛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救畫何如?救文化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