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樹的相知,需要一點心有靈犀。
每當這個季節,秋冬交錯之時,南京引以為傲的梧桐,已是葉落滿街,而另一種樹——烏桕,卻正惹火了初寒的氣息。
一見傾心的相遇,源自我們內心與烏桕同樣的選擇:越是寒冷,越要綻放生命的燃燒,於是,火紅就成了我們共同的追求。
如此,就不可錯過玄武門前的一路烏桕樹,就幾百米而已,日常的、街邊的、唾手可得的、窮曲虯結的風景,猝不及防地撞進眼裡、心裡的,才真正稱得上靈魂的邂逅,以及令人感動的相知。
清代的顧貞觀留有一首小令《菩薩蠻·山城夜半催金柝》詩云:
山城夜半催金柝,酒醒孤館燈花落。窗白一聲雞,枕函聞馬嘶。 門前烏桕樹,霜月迷行處。遙憶獨眠人,早寒驚夢頻。
同樣的烏桕樹,只不過從屋門前長到了今日的城門前而已。
這烏桕樹,在孤館的悽涼中、在朦朧的月色下、在夜半金柝的打更聲裡……愈發的光怪陸離、樹影慘澹。
這就樣,羈旅之人因為思念親人而輾轉不寐,直到窗外漸白、雞鳴馬嘶,到底是徹夜不眠。這孤獨而冷清的況味,不止是此時此刻,更是我們一生中獨自前行的寫照。
相遇,無處不在,因為開門即烏桕。在宋代敖陶孫的《送袁度這挈家之任》中的
門前烏桕花,頗怪烏來頻。問知八九雛,翅短青尚新。
門前,春日開花、烏鴉來戲,那時,詩人與袁君初相交,一切都是新鮮青春模樣。
而到了辛棄疾的《臨江仙·手種門前烏桕樹》中:
手種門前烏桕樹,而今千尺蒼蒼。田園只是舊耕桑。杯盤風月夜,簫鼓子孫忙。七十五年無事客,不妨兩鬢如霜。綠窗剗地調紅妝。更從今日醉,三萬六千場。
依舊是門前的烏桕樹,卻已經千尺蒼蒼的暮年之景,不知見證了多少的重複的四季農桑。
辛大詩人感慨自己卻是75年來一事無成,唯留下風霜兩鬢的斑駁。
綠窗紅妝,也不知是窗外烏桕又一秋,還是窗內佳人為何人?反正,從今日起,就是一醉解憂罷了。
誠然,烏桕的驚心動魄,在於經秋而豔的紅顏。宋人是最懂烏桕之美的,周師成《句》中的:
黃蘆花白月無賴,烏桕葉紅秋可憐。
一下子,就把我們拉進了一個審美的精神世界,黃蘆白花和烏桕葉紅,是秋之顏色,雅之極、濃之豔,都不及「月無賴」和「秋可憐」來的妙趣橫生。
原本的悲秋情緒,也因為這烏桕紅葉,而淡了、散了,只留下心頭的餘歡……
這烏桕紅葉,落在宋人洪諮夔的《洪源洗心堂飲中偶成》中就是「未霜烏桕赤,得日紫薇紅」;
落在陸遊的眼中就是「今歲霜遲殊未寒,籬東烏桕葉才丹」,是「寒鴉先雁到,烏桕後楓丹」,是「烏桕赤于楓,園林二月中」,是「鵓姑聲急雨方作,烏桕葉丹天已寒」;
落在林逋先生的詩中就是《水亭秋日偶書》
巾子峰烏臼樹,微霜未落已先紅。憑闌高看復低看,半在石池波影中。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烏桕所現身的古詩詞中,最出名的卻是張繼的千古名作《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江楓,是江邊的紅楓嗎?古人云,楓樹長山中,而張繼的詩當作於農曆十月深秋時分,江南水邊多植烏桕之類樹木,經霜葉紅,古人詩中多混作為『楓』。故江楓,是泛指江邊的紅葉類樹,最惹眼的就是烏桕本尊是也。
甚至,楊萬裡作詩《秋山》如此幽默老辣地寫道:
烏桕平生老染工,錯將鐵皂作猩紅。小楓一夜偷天酒。卻倩孤松掩醉容。
未經人生風霜的洗禮,寫不出來如此勁道和個性的文字,這錚錚的烏桕紅中,少了柔媚,而多了風骨和韻致,「錯將」、「偷天酒」、「掩醉容」無不是詩人以烏桕自喻述志。
莫要以為古人真的烏桕丹楓不分,至少在楊萬裡的《秋山》中
梧葉新黃柿葉紅,更兼烏桕與丹楓。只言山色秋蕭索,繡出西湖三四峰。
烏桕和丹楓,明明白白,雖然生長在水邊的當時烏桕,但古人有意而為之的「錯亂」,大概是因為烏桕之名,和烏鴉分不開吧,在《本草綱目》中有雲「烏臼,烏喜食其子,因以名之……或云:其木老則根下黑爛成臼,故得此名。」
民間,對烏鴉多有偏見,但早在周朝 ,烏鴉卻奉為「神靈之鳥」,還擁有「忠孝」的品德和令人驚嘆的智慧,因此又有「烏鴉報喜,始有周興」的說法。
而寒鴉喜歡棲息和琢食的烏桕樹,自然也非平凡之物了。追溯烏桕樹的歷史,最早記錄進典籍的,是1400多年前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烏臼》:
《玄中記》:」荊揚有烏臼,其實如鷄頭,迮之如胡麻子,其汁味如豬脂。」
烏桕,亦做烏臼,實如胡麻子,多脂肪,可制肥皂及蠟燭等,又兼得秋葉颯紅之美。
南北朝的 《樂府詩集·雜曲歌辭十二·西洲曲》中,由梅起興,講述了一個女子對昔日與愛人在西洲遊樂的美好回憶,以及在此後無盡的思念,愛意纏綿中的這幾句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翻譯成白話文就是,西洲到底在哪裡?搖著小船的兩支槳就可到西洲橋頭的渡口。天色晚了伯勞鳥飛走了,晚風吹拂著烏桕樹。
這就格外的含蓄而雋永,如一副永遠不會褪色的畫,定格在那淡淡的情緒瞬間,仿佛有瞬間的失神。
這樣的古典意境,即使豪邁的李白的寫來,也是如《小溪秋色》一般「傷別離」了:
楓香烏臼兩相依,紅葉隨風傷別離。群鴨岸邊勤對鏡,舊裝漸褪換新衣。
原來,當碧綠的樹葉褪換了獵獵的紅色新衣,雖然看在眼裡是色彩的明豔,但是品砸在心頭卻是悲秋的離愁。
唐代的張祜被稱為「海內名士」,他的一生都是在路上,他的《江西道中作三首》之一
秋灘一望平,遠遠見山城。落日啼烏桕,空林露寄生。燒畬殘火色,蕩槳夜溪聲。況是會遊處,桑田小變更。
則更見蕭索和心頭的孤獨,連鳥雀都還有日落後的歸棲之地,烏桕樹上就是家,可以旅途中人兒啊,又何處是歸程?
原來,周詩成的那一句「烏桕葉紅秋可憐」,哪裡僅僅是秋色惹人憐,分明是」烏臼樹頭烏臼棲」,人在旅途慢慢塵,可憐的,終究只是我們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