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為大家介紹的作品,是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奧地利德語作家彼得·漢德克的小說集《試論疲倦》。
這部作品收錄了漢德克從上世紀80年代末到2013年創作的「試論五部曲」,在《試論疲倦》中,疲倦是一種重要的感知世界的方式;在《試論點唱機》裡,追尋逝去之物,在孤獨中思考人生;在《試論成功的日子》裡,成功的意義在於敞開胸懷,完全所心所欲地感受這個世界;在《試論寂靜之地》裡,能帶來心靈慰藉的「寂靜之地」是廁所;在《試論蘑菇痴兒》中,塑造了一個幾乎走火入魔的蘑菇痴兒,如同孤獨的尋寶者一樣探索蘑菇這種奇幻而難以馴服的生物……
這五部作品解構了對傳統敘事的形式,它們是漢德克內心的獨白,也是他心靈的旅程……
給大家分享其中的兩個故事《試論疲倦》和《試論點唱機》。
1. 疲倦是人們重新感知世界的方式
《試論疲倦》是這部作品的第一篇,在這篇文章裡,漢德克向我們介紹了各種各樣的疲倦情況。
可能是我們日常生活裡,那些非常不引人注意、誰都會體驗到、卻很難去記錄和表達的疲倦。比如在某個聖誕節子夜的彌撒裡,一個孩子坐在他的親人中間,在那個燈火輝煌並且非常擁擠的教堂裡,環繞著熟悉的聖誕歌曲,在這種熱鬧的氣氛裡,這個孩子突然感受到了疲倦。
當我們長大成人的時候,我們會面臨一種孤獨的疲倦。那是一種失眠者的疲倦,對睡覺沒有感覺,徹夜不眠。在這些人眼裡,疲倦會在傍晚的時候來臨,而拂曉露出來的灰暗光芒對他們來說就像是來自地獄的詛咒。失眠越來越嚴重的時候,他只能把生存看作是不幸,任何行動都沒有意義,連愛情都變得可笑起來。
當然,也有愛情中的疲倦,兩個曾經相愛的人無可避免地陷入了互相厭倦的地步,可能上一刻兩個人還很自然地在一起,突然之間就要決絕地分開。事情發生的地點,可能是在裝著空調的大型電影院,座位排成弧形,顯得悶熱又擁擠。一對戀人剛才還肩並肩在一起,但是災難一般的疲倦如同晴天霹靂一樣襲擊了他們,於是在這部談情說愛的電影最後,曾經的戀人互相再也不說一句話,就這樣各走各路了。
不過相比於日常生活裡的疲倦,彼得·漢德克想要討論的疲倦,還要更複雜也更深刻。
還有來自工業文明的自動機械化的疲倦。那是來自農村的疲倦圖像,每到秋收季節,農家總需要僱傭小工來進行流水作業。首先,麥捆要由一個人從貨車扔給另一個人,這個人再將麥捆遞給裡面的那位。裡面這位擔當重任的工人需要在轟鳴的機器旁邊揮動禾把,將麥穗尖推出去。而脫空的秸稈則從機器的另一面滑出來,由另一個小工用木叉把這些秸稈舉起來遞給流水線上最後的一些小工。
這個過程沒有間歇,迅速並且交叉進行,但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都會導致流水線的進程停頓或者失去控制。在這樣的圖景裡,疲倦籠罩在每個人的頭頂,然而每個人都只能順從而疲勞地繼續,直到機器暫時地停頓下來。
在日常和文明的疲倦之後,還有更巨大的疲倦,那是來自人類靈魂深處的個體的疲倦。這個時候,疲倦這件事情充滿了哲學的意味。在疲倦的狀態裡,人們開始重新審視我們所生活著的這個世界,在習以為常甚至是麻木的狀態中脫離出來,重新獲得審視這個世界的可能性。
或許疲倦的意義正在於此。它會提醒我們是獨一無二的個體生命,但這種獨一無二並不意味著隱士一樣的孤獨,而是生活在現實世界裡,和其他人保持思想的距離,在情感上不迷失自己,始終保持清醒而冷靜的頭腦。
就像在《試論疲倦》的最後部分,漢德克寫道:「是的,我們坐著,但不在這裡,在荒無人煙中,在桉樹的沙沙聲中,孤零零的,而是在條條大道旁,在觀看中,也許近前還有一臺自動點唱機。」
2. 在點唱機的輓歌裡思考人生
在《試論點唱機》中,有一個無名的敘述者「他」。故事一開篇,他為了試論點唱機的寫作計劃,買了前往索裡亞的車票。
什麼是點唱機呢?在他的親友裡,幾乎沒有人知道這玩意兒是什麼東西,大多人在他的提醒以後,才大概知道這是一種類似音樂盒的東西。這是上個世紀20年代美國禁酒時期,在酒吧流行開來的一種自動音樂機,裡面經常播放尼克·比莉·哈勒黛、傑利·羅爾·莫頓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這幾位當時非常著名的黑人爵士樂音樂家的歌曲,到了30年代,自動點唱機的流行到達了巔峰,可隨著兩次世界大戰的爆發,美國的塑料和鋼材開始限量供給,這恰好就是點唱機的原材料,於是自動點唱機開始走向沒落。
點唱機會出現在哪裡呢?按照他的經驗,點唱機既不會出現在市中心,也不會出現在城市最邊緣的地帶,它總是在中間區域,在兵營裡,在火車站,在加油站的酒吧,或者在運河旁邊一家孤零零的飯店裡。比如他曾經在弗留利低地上的卡扎爾薩碰到了。他曾經在這個小城度過他的青年時代,在這個小城為數不多的酒吧裡,幾乎每一家都有自動點唱機,酒吧的常客是一些士兵,他們可能剛剛度完自己的短假,很快就要趕附近車站的火車歸隊。
為什麼是索裡亞呢?因為在去年春天,他在飛越西班牙的時候,偶然看到一篇關於這個喀斯特高原偏遠城市的周刊報導。因為地形原因,索裡亞遠離交通要道,在將近一千多年的時間裡幾乎和歷史隔絕,是這個地區最安靜也最與世無爭的地方。而他想在這個無人問津的小城市裡,用點唱機這種鮮為人知的稀罕玩意兒,去說明自己人生的意義。
在他的大學時代,那些有點唱機的咖啡館是他的精神避難所。每當他走進有點唱機的咖啡館,總會感到無憂無慮。在點唱機的音樂裡,他第一次感受到飄飄然的感覺,或者我們可以把這種感覺稱為漂浮感、飛升或者超凡脫俗,這種感覺直到後來他遭遇了愛情才再次體驗到。
此後他開始在世界各地尋找點唱機,在日本寺廟聖地日光市,他找到一臺壞了的點唱機。那也許是這個國家的第一臺點唱機,但因為沒有用處,便被人封蓋在舊報紙堆裡,投幣口還纏著膠帶。這個發現讓他感到非常振奮,於是他多喝了一杯日本的米酒,導致在那個昏暗的冬日裡一不小心錯過了開往東京的火車。
毫無疑問,這些點唱機是屬於過去的遺物,而他也從來沒想過要恢復這些退出歷史舞臺的點唱機的繁榮,他的搜尋更像是對逝去之物的輓歌。他如同一個痴兒那樣,追尋著這些無人問津的東西,和人群保持著距離,作為一個使用德語的人,甚至連聽到柏林圍牆倒塌、德國統一的重大事件也不為所動,只是遠遠避開喧鬧的新聞發生場所,獨自一人來到偏遠的索裡亞,在孤獨中思考人生。
3. 我在觀察、理解、感受、回憶和質問
2019年10月10日的中午12點,當漢德克接到電話,得知他獲得了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之後,他的生活節奏沒有任何改變,他一如往常地走進了他在住處附近那酷似蘑菇痴兒故事的小樹林。
或許蘑菇就是漢德克內心關於個體和文學關係的最好象徵,它們孤獨而遙遠地生長在遠離陽光與人類的地方,始終保持著自己的自然和純粹。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德語世界的寫作一度陷入非常尷尬的境地。因為二戰的戰敗以及曾經作為二戰和大屠殺發起者的歷史背景,大量德語作家的寫作不得不跟沉重的歷史和政治反思掛鈎,君特·格拉斯的小說《鐵皮鼓》所取得的傑出成就,可謂是一個奇蹟。當然,充滿道德反思與負疚的文學氛圍也不是壞事,但沉悶的現實主義也由此籠罩著整個文壇。
彼得·漢德克
與此同時,奧地利的德語作家開始嘗試反對傳統的語言實驗,他們試圖把德語的複雜語法簡化成為不連貫的單詞,甚至還要把單詞簡化成為字母,從而重新建構語言的內容和詞語的意義。不過這樣的創作有非常大的隨機性,語言不再受到語法的制約,以至於有人指責這種語言實驗徹底搞壞了奧地利的德語。
漢德克正是在這個時候在文壇上嶄露頭角的,他是非常激進的,毫不留情地批評了當時文壇墨守傳統現實主義的陳舊風氣,同時他也摒棄了對語言結構本身的各種肢解和實驗,而是轉向真實的自我。
因此在他的五種「試論」裡,我們會發現這些不同人物的形象,也有很多共同點。
一個感知疲倦的人,他對各種各樣的疲倦有著非常深切的感知,或者說疲倦的情緒已經是他感知世界的方式了,他在疲倦中洞察個體生命的獨立和孤獨。
一個一頭扎進懷舊復古的點唱機世界的人,如同一支過去的輓歌,通過世界各地被拋棄和遺忘的點唱機,回想自己游離而孤獨的生命階段。
彼得·漢德克
一個對成功有不同常規的理解的人,成功不是讓人振奮的完美和成就,而是敞開自己的內心,讓自己隨心所欲,感受自然和真實的體驗。
一個迷戀各種廁所,把廁所作為自己靈魂庇護所的人,他在狹小空間的獨處裡,和其他人保持距離,獲得內心的安全感,從而回到人群,在喧鬧的世界裡更有力量地保持自己的獨特個性。
一個幾乎走火入魔的蘑菇痴兒,如同孤獨的尋寶者一樣探索蘑菇這種奇幻而難以馴服的生物,讓自己陷入迷醉和癲狂,兜兜轉轉後,最終回歸了平靜和現實。
漢德克的寫作總是圍繞著個體心靈世界的體驗,這種體驗看似迴避和抗拒現實,實際上是對當代世界的反思,從歷史到現在的種種政治動蕩、人們面對世界的迷茫和困惑、價值觀的崩潰和失落以及無處不在的虛無。就像漢德克自己說的那樣:「我在觀察。我在理解。我在感受。我在回憶。我在質問。」
編輯|涼山
排版|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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