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都聽說過
奧斯維辛集中營,卻不知道奧斯維辛總指揮官的名字:魯道夫•赫斯。
然而,如果在百度上搜索「魯道夫·赫斯」這個名字,你會在百度百科看到另一個赫斯,他也是納粹德國的主要政治人物——曾與希特勒在同一監獄服刑,在獄中完成由希特勒口述的《我的奮鬥》。二戰爆發後,他被希特勒指定為繼承人。
希特勒繼承人 魯道夫·赫斯
至於掌管奧斯維辛集中營的赫斯,則長這樣。
奧斯維辛集中營指揮官 魯道夫·赫斯
乍一看他面容和藹,相貌平平,也許你走在街上與他擦身而過,根本不會留意到他。因為和希特勒繼承人赫斯同名,他的名聲也也被前者所掩蓋,據說他的詞條曾被百度百科拒絕了137次。
但是,如果稍微了解一下他的所作所為,你就一定不會忽略這個人。從1940年5月到1943年11月,集中營指揮官赫斯殺害了超過一百萬的猶太人。為了完美執行「人種滅絕」計劃,他設計並建造了第一個用於大規模屠殺的毒氣淋浴室。
這種巨型毒氣室在奧斯維辛集中營內有四座,同時操作的話,一次可殺 12000人。每當運送猶太人的火車抵達時,可以做苦工的男性會被選作苦力而留下,其他老弱病殘或婦女兒童會被騙去「洗澡」,數千人被擠在一個僅200平方米的房間內,納粹看守將劇毒的「齊克隆B」毒氣投放其中。
毒氣室
每當毒氣室殺人時,為了不讓其他人聽到裡面的哭喊聲,納粹就在室外大聲播放圓舞曲以掩蓋暴行。可圓舞曲不會一直演奏下去,1946年3月11日,魯道夫·霍斯被捕。兩個月後,他被指控謀殺三百萬人;又過了差不多一年,他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所在地被施以絞刑。
赫斯無疑是個殺人狂魔,但回顧他的一生,我們很難想像這個人手上沾滿了百萬人性命的鮮血。他出身於一個天主教家庭,從小受到了父親嚴格的教育。見過他的人說,赫斯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人,像是雜貨店的店主。同時,赫斯也是5個孩子的父親,每天晚上會給小女兒讀童話《亨舍爾和格萊特》。
魯道夫·赫斯和他的家人
為什麼一個虔誠教徒的兒子,一個妻兒眼中「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最後會變成歷史上最恐怖的殺戮機器?
德國史學家丹尼爾·舍恩普夫盧格在
《彗星年代:1918,世界重啟時》一書中便聚焦了這個被百度百科拒絕了137次的納粹指揮官,勾勒出一個像魯道夫•赫斯這樣的人,是怎樣一步步從希望走向絕望,最後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一切都要從1918年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那天講起。當時,赫斯還只是個十八歲的德國小士兵,當祖國戰敗的消息傳來,他該何去何從?
《彗星年代》實拍圖
在戰爭最後的日子裡,魯道夫•赫斯(Rudolf Höß)也在大馬士革,至少他在自傳裡是這麼說的。這個年輕的德國士兵還未滿 18 歲,他來自巴登的曼海姆,父親是嚴厲的天主教徒,想把他培養成神職人員。然而父親在戰爭的第二年就去世了。這個小夥子無人管束,對學業也失去了興趣。為了離開家,他志願參軍,這場世界大戰把受天主教薰陶長大的他帶往應許之地。在巴勒斯坦這塊他通過《聖經》所認識的神聖土地上,赫斯經歷了一場德意志帝國及其土耳其盟友對抗大英帝國及其阿拉伯盟友的殘酷戰爭。
當他的部隊在沙漠裡和敵軍遭遇時,赫斯第一次端起槍瞄準他的對手:英國人、阿拉伯人、印度人和紐西蘭人。
他第一次品嘗到了生殺予奪的滋味,憑藉手上的武器就可以決定一個人的生死。面對第一個死在他槍下的人,他還不敢直視。不過,死亡很快成了家常便飯。
在等級森嚴的部隊裡,赫斯感到如魚得水,他非常享受和隊友共同作戰的戰友情誼。「尤其是,我非常信任我的隊長並以他為豪。長官如父,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親密關係,就像我對我的父親。」
除了血腥戰事和袍澤之情,赫斯後來還回想起一次特別的經歷,它從根本上動搖了他的宗教信仰。那次,在約旦河谷地區巡邏的德國士兵遇到一群農民,他們推著載有青苔的手推車。士兵把推車翻個底朝天,確認裡面沒有任何偷運給英國人的武器。赫斯通過一名翻譯問那些農民,這些青苔是幹什麼用的。他被告知它們將被送往耶路撒冷。在那裡,這些帶有顯著紅斑點的灰白色苔蘚將作為「各各他」的苔蘚」賣給朝聖者,他們相信那上面沾了耶穌的血,將帶回家作紀念品。
這種打著宗教幌子騙錢的做法讓赫斯深感厭惡,也讓他開始疏遠天主教會。赫斯可不想困在巴勒斯坦,淪為英國人的戰俘。作為軍官,他問部屬是否願意追隨他千裡跋涉回去。部隊單獨行動在軍中是明確禁止的,但所有士兵都表示服從他的領導,即便其中許多人的年紀顯然遠大於他。這將是一場充滿冒險的長徵,他們要穿過安納託利亞、黑海和巴爾幹半島去到奧地利。
「沒有地圖,只能依賴中學的地理知識,坐騎和士兵的口糧則向當地百姓徵收」,他們最終成功回到德國。
「沒有人期待我們能活著回來。」他們沿途經過的是一個動蕩不安的世界:帝國紛紛傾覆,爆發了社會主義革命和爭取民族獨立、反對殖民統治的鬥爭,舉目所及皆是饑饉、疫情和匱乏。
1919 年 2 月,魯道夫•赫斯在數月的艱難跋涉後終於回到曼海姆。他還在軍中時,母親在父親身後也很快過世了。母親給他留了一封信,提醒他父親生前的願望,讓他務必成為一名神職人員。赫斯到家後,成為他監護人的叔叔以及其他親戚便催他立刻去神學院報到。父母建立的家已經被親戚瓜分,妹妹們被送去了修女學校。「現在我才真正感到失去母親的痛苦,我已經沒有家了!無依無靠,只有我自己。」
叔叔堅持必須實現父親的遺願,否則他是不會交出遺產的。但赫斯在戰時已對神職人員的工作有所懷疑,他決不屈從家人的意志。於是,他把自己的那份遺產讓給妹妹,由一位公證員記錄了這一決定。「我有能力在這個世界獨自求生。」 魯道夫•赫斯很快前往帝國東部,在那裡,格哈德•羅斯巴赫(Gerhard Roßbach)中尉成立了「志願機槍連」。這支自由軍團在 1919 年初歸屬於「臨時國防軍」(Vorläufigen Reichswehr),負責保衛德國東部邊界的安全。自由軍團的士兵認為德國戰敗是因為被出賣,他們只把臨時政府看作一種過渡,並繼續保持武裝,等待覆仇的時刻到來。
加入羅斯巴赫的自由軍團後,赫斯的問題似乎一下子全解決了:他現在有工作,有薪餉,又有了一個值得他敬仰追隨的長官,一種幾乎和宗教信仰一樣堅定不移的政治信念,以及「一個家,由戰友之間相互支持而築成的庇護所。真是奇怪,像我這樣性格孤僻、必須獨自面對所有心事和煩惱的人,卻總是為這種兄弟情誼、這種在患難危急中人對人的絕對信賴關系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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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 年秋天,魯道夫•赫斯隨著羅斯巴赫自由軍團的幾千名士兵一同前往巴爾幹。儘管魏瑪政府在 1919年 10 月已明確表明,禁止編外的德國部隊參與波羅的海以南地區的戰事。國防部長諾斯克甚至威脅說,要把每個越過巴爾幹邊界的人槍斃。但自由軍團無視這一命令。他們來到帝國的東部邊界,用機槍對準邊界守衛,於是後者向他們敬禮,讓他們通過。這種擅自行動的做法令羅斯巴赫自由軍團很快遭到解散,此後它便轉入地下活動。
在巴爾幹,羅斯巴赫自由軍團加入了由當地德裔部隊、俄羅斯士兵和德意志帝國殘餘部隊所組成的「西俄羅斯志願軍」(Westrussischen Befreiungsarmee),他們正與新成立的立陶宛共和國作戰,並準備前去鎮壓俄羅斯革命。這場戰事中對待平民的暴行,赫斯直到生命最後還記憶猶新。自然,對他而言,這些老百姓都是敵人。「(其)殘忍和無情之程度,是我在世界大戰和自由軍團後來的戰事裡都未曾經歷過的。幾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前線,到處都是敵人。哪裡發生戰鬥,哪裡就有屠戮,甚至滅絕。」
赫斯目睹過大火吞噬房屋,居民被活活燒死。焦土和屍體的景象伴隨了他一生。「那時,我能一邊祈禱,一邊做出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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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 年 5 月 31 日那天晚上,魯道夫•赫斯正與同伴前往德國北部梅克倫堡的帕爾希姆。這些「羅斯巴赫小組」的人喝得醉醺醺的,滿懷怒氣。幾天前,他們的一個同伴,阿爾伯特•裡奧•施拉格特,被萊茵蘭的法國佔領軍處死了,此人被控對佔領軍進行破壞活動,尤其是爆炸襲擊。而自由軍團的人相信,他們找到了那個把施拉格特出賣給法國人的傢伙:「小組」成員瓦爾特•卡多。他為人不受歡迎,才被認為是奸細。這些老戰士鄙視魏瑪共和國和它的軍隊,他們相信對法國人亦步亦趨的新政府不會對施拉格特事件的內幕感興趣。因此,他們將「按照德國慣例,動用私刑」。
那時,卡多和幾個好友正在帕爾希姆一家飯館裡喝酒。赫斯和他的同伴認為,這是送這個不忠同志上西天的絕佳機會。當他們到達飯館時,卡多已經醉倒在沙發上。赫斯帶了一把左輪手槍,其他人則戴著指節銅套,拿著橡皮棍。他們抓住這個醉鬼,把他扔上他們的車。車子開過鄉間公路,進入叢林,卡多被推下車。他想跑,但赫斯開了一槍讓他站住。然後他們開始痛揍他。赫斯甚至折斷了一棵小樹,用它打卡多的頭。
現在,拿這個渾身是血、半死不活的傢伙怎麼辦?要把他弄醒、送他去醫院嗎?赫斯另有主意,他指示大家把卡多埋在森林裡。卡多被裝在後車廂上,罩著他的披風,車子往林中深處開去。到了合適的地方,他的身體被放到地上,幾個人拿刀割斷了他的頸動脈。卡多仍在掙扎時,魯道夫•赫斯往他頭上開了一槍。他們胡亂蓋住屍體,清理車子。隔天早上他們返回作案地點,把屍體埋到森林底下,把晚上的作案痕跡抹去。在 1945 年後於拘押期間所寫的回憶錄中,赫斯仍覺得自己的做法是對的,他解釋他的理由:「那時我——直到今天也還是——確信,這個叛徒死有應得。既然德國法庭不可能審判他,我們就按照一種由我們這些生於患難年代的人自我賦予的未成文法律來審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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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因殺人被判 10 年徒刑的魯道夫•赫斯,只坐了 4 年牢便在一次大赦中獲釋。出獄後他靠農場的工作餬口,重新投身極右組織。直到希特勒 1933 年上臺,他的人生才發生轉折。赫斯加入黨衛隊,之後很快成為「骷髏隊」(Totenkopfverbänden)成員。他在不同的集中營裡工作,1940 年被任命為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指揮官。作為營地指揮官,他對奧斯維辛執行關於猶太問題的「最終解決方案」負有責任。
正是在他的命令下建立了毒氣室,用齊克隆 B 毒氣奪取了 100 多萬條性命,其中絕大多數是猶太人。1946 年,戰後使用假名潛逃的赫斯被逮捕,送往波蘭接受審判。隔年他在華沙被判處死刑。做出判決的 2 周后,在他的故居面前,這位曾經的集中營指揮官帶著對奧斯維辛的最後一瞥,上了絞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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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之下,一個像魯道夫•赫斯這樣的人並不符合走鋼絲人的形象。然而,他也同樣受一種激情攛掇,在萬劫不復的深淵上方大膽遊走:
讓赫斯不可自拔的,是極權主義早期的魅惑,以及他作為士兵首次獲得的殺人體驗。從他的行為中可看出虛假的和平如何發展為獨裁和戰爭。保羅•克利《巴黎彗星》 1918
100 年過去了,我們仍舊生活在不安的現實中。自 1989 年以來,整個世界一遍又一遍地經歷希望和危機,光明和黑暗的未來版本並行不悖。也有許多次,重新洗牌的現實改革宣告失敗,毀滅性的危險力量——專制政府、民粹運動、恐怖主義、新的戰爭和越來越肆無忌憚的資本主義——顯得就要奪取整個世界。
但就像 1918 年那瞬間的璀璨所告訴我們的那樣,它不是命中注定的,更不是無可避免的。因為說到底,在歷史和人生裡,一切都總是處在變動中。每一個狀態、每一個處境都是暫時的,如同在保羅·克利的畫中,彗星追著自己的尾巴繞圈。
本文選自《彗星年代:1918,世界重啟時》一書《彗星年代:1918,世界重啟時》
[德]丹尼爾·舍恩普夫盧格 著
簡心怡 譯
新經典文化·文匯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