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影片名喚作《白日焰火》,但大部分的場景都發生在夜晚,白晝所代表的光明與希望如同焰火一樣是個稍縱即逝的幻覺,人物皆以一種對明天無所期待的狀態殘喘著鼻息。電影做到這點,靠的是對光和色彩的強調:清冷的光讓人覺得黎明永不會來,鐵青、灰藍的色調散發著冰冷的金屬氣味,張自力帶吳志貞坐摩天輪,遠處的「白日焰火」俱樂部是全城燈光最璀璨的所在,被看不到邊的黑暗簇擁著,只讓人更加絕望。長鏡、特寫、慢鏡,將白與黑掩映得格外刺目。
但是《白日焰火》讓「白色」遇到了哈爾濱,卻是讓我感覺最為自然熨帖的隱喻。遍布東北的產業化遺蹟成為整整幾代人的精神廢墟,亦成為惡之花繁密滋生的溫床,沉重複雜的社會問題堆積其上,惡性事件頻頻發生,一件兩萬八的皮氅引發偌大的連環殺局,並非不可思議的神話。解決索多瑪死局,唯有一場末日審判的大火。影片雖未對此直抒胸臆,但在人物的精神氣質上作了含蓄委婉的暗示,大雪和醋寒提供了視覺上的標點以及令人信服的地域感。被黑暗和寒冷沉重壓迫著一切的地下城市,與那個鎂光璀璨的東方風情之都,是一張紙的正反兩面,而後者,更像一張被塗抹了過多顏色的幻燈片。
對於梁志軍和張自力來說,肢體動作幾乎就是他們的「發言」方式,片尾張自力的即興起舞是他最「滔滔不絕」的一次表達,那是告別,也是獨白,他跳得旁若無人、筋疲力盡直到再也沒有任何外露的情緒。加上王景春、餘皚磊的襯戲,夯實了這部黑色電影的立論基礎,你甚至會覺得,撲面而來的末世感才是影片最大的主角,死亡與罪惡在這座城市,是那麼自然而然:張自力緝捕罪犯,毫無徵兆就槍火交接,不讓觀眾做任何喘息;碎屍塊被煤車沿著鐵路線送到全省各地的鍋爐中,受害者像氣泡一般消失在這個世界;梁志軍用冰刀殺害刑警隊長那一幕,手起刀落沒有半點遲疑。
中國觀眾沒有黑色電影的接受基礎,也不具備相應的觀看態度,影片中道德立場的隱匿加劇了觀眾讀解的焦慮,作為一部文藝氣質濃鬱的商業片,或者有著市場追求的文藝片,《白日焰火》缺乏一種在兩種身份之間自如切換的節奏感,於是,殺戮場面沒有提供讓人眼球充血的冰涼興奮,反覆出現的碎屍塊似乎只是為了折磨觀眾的情感,我還沒有看到過一部電影對「人」如此可怕而輕率地處置又能成功擄獲觀眾好感的先例。
影片後半段明顯有些倉促,以致很多故事線索都交待不清,皮氅的主人是吳志貞所殺,那其他兩個追求者呢?如果是梁志軍幹的,難道活死人身份就能把一個愛妻號好青年置換為冷血殺手?畢竟只是追求者,只要吳志貞不做回應,完全沒有非殺不可的理由。志貞大boss身份的線索少得可憐,張自力為何突然開啟神探模式將真相引至她身上,觀眾只能寄希望於自己的心領神會,但在冰刀、屍塊、雪地、煤堆等的符號設置,以及用於混淆觀眾視線的榮榮的詭譎表現上,影片卻又不吝筆墨到了刻意的程度,刁亦男終究還是對觀眾的理解能力不放心。
大多數的黑色電影都會在結局處揭開真相,《白色焰火》也不例外,但我們並沒有感到正義得以伸張,吳志貞登上警車時那個如釋重負的笑容,讓人如鯁在喉,她放下的,沉甸甸地壓在觀眾心頭,但她果然是所有罪惡的終結點嗎?答案恐怕更不確定,她清冷凜冽的身影穿過廢墟一般的黑暗,你很難說,這座城市比她更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