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命案發生,痕跡勘察人員首先到場,然後是法醫、攝錄像人員、DNA生物物證檢驗員。他們並不負責抓捕嫌犯,卻讓嫌犯無所遁形。他們隸屬於上海市公安局刑事科學技術研究管理中心(簡稱刑技中心),負責全上海兇殺命案及部分重、特大案(事)件的現場取證、屍體檢驗和痕跡物證提取和檢驗。「在我們眼裡,各種細節都是有機結合的。」刑技中心痕跡室業務主管田巍說,「你不知道你所分析的結果是否發生,何時發生,但它們最終會發生,然後驗證你的判斷。」
一名警員正在上海刑偵總隊生物物證檢驗實驗室DNA實驗區中進行DNA預處理
上海市公安局刑事偵查總隊主檢法醫師孟航對屍體進行解刨檢查
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獲悉,刑技中心設有法醫、毒化、視聽、槍彈、文檢、指紋、電子物證、理化、心理測試、生物物證室等專業,還負責對刑技工作中出現的問題和難點開展科學研究;對治安、糾紛、事故的調查和民事案件的訴訟等提供技術鑑定。現有技術人員167人。
痕跡是犯罪現場調查的一個重要概念。
在刑技人員眼裡,指紋、足跡、槍枝、彈藥、鎖、紡織物、車輛都屬於痕跡的範疇。田巍說,凡走過必留下痕跡。
「剛剛開始搞痕跡時,一切都很散亂,但如今,在我們眼裡,各種細節都是有機結合的。」田巍表示,他們的工作是為偵查提供方向:情殺還是仇殺,為財還是為人。
他告訴澎湃新聞:「美劇《犯罪現場調查》,相當一部分就是取證的工作。痕跡勘察的人最早到現場,有點像總調度。到達現場後,確認是兇殺案件,然後通知法醫、攝錄像人員、DNA生物物證檢驗員,在犯罪現場提取指紋,然後顯現後交給指紋室,足跡經過照相衝印出來,放入足跡庫進行串並,在現場有屍體,在初勘結束後,交給法醫,運送去殯儀館進行屍體解剖。」
澎湃新聞了解到,刑技中心的DNA資料庫建立於2001年,目前數據總量達100多萬,每年比中案件數為1400-1500起;指紋自動識別系統建立於2005年,庫容380萬人,每年比中案件數3000餘起;足跡系統建立於2011年,庫容約8萬枚,每年比中案件數約4000-5000起。為其他系統提供資料、提供以及製作法律文書的現場勘查系統於2009年建立,庫容約30萬個案例。
在田巍看來,分析痕跡就像賭博,「你不知道你所分析的結果是否發生,何時發生,但它們最終會發生,然後驗證你的判斷。」
田巍回憶說,幾年前,上海虹口區曾發生過一個案子,基層分局法醫到現場以後,覺得有點奇怪,無法確定是否是命案,所以通知了上海市公安局刑偵總隊。
「當天下午5點多,我趕到現場,那是一個老式的門面房,前店後屋,但其實後面只有一個放床的地方,不到兩米長。」田巍說,死者是一名90多歲的老太太,每天賣冥幣,家徒四壁,感覺沒什麼可偷的。
「老太太像睡著了,身上蓋著被子,沒有明顯的出血點,嘴角有一點血跡和體液。現場感覺很『安靜』,『安靜』得有些可疑。」田巍說,那麼一個擁擠狹小的房屋,總應該有些凌亂,就像喝了水會把杯子放在桌上,凳子隨意地放在桌子旁邊,但這個房間卻不然,「總感覺太平靜,就像有人布置過。老太太睡著了,手很對稱地放在胸前,被子蓋得很好,沒有大的褶皺,屋裡的凳子齊整地放在桌子底下,充滿了一種整理過的氣息。」
頭頂上的老式燈罩印證了田巍的懷疑,「面上很規整,但很快我抬頭發現,燈罩上有幾滴血,看到這一點,我確定不是自然死亡,於是叫法醫、DNA生物物證都來了。」
DNA生物物證檢驗人員採集了血樣,第二天化驗結果顯示是一名未知男性。經過資料庫比對,從該血樣提取的DNA,與閘北一起盜竊案中的一名犯罪嫌疑人的DNA很吻合。但是,案發時該犯罪嫌疑人正羈押在看守所內。
「他們家是四兄妹,三男一女,都有吸毒前科,於是我們對Y染色體進行檢驗,肯定是來源於同一個父系,最終我們檢驗查明,作案的是三兄弟中的老三。」DNA生物物證室副主任平原告訴澎湃新聞記者。
經警方查明,嫌犯的妻子是死者家的保姆,聽說死者賣房子得了一筆巨款,回家跟丈夫說起此事。得知這一消息後,正愁沒錢買毒品的嫌犯便上門作案。
田巍稱,在殺人案件現場,50%的犯罪嫌疑人肯定會出血,「這種出血的情況,犯罪嫌疑人有時根本不知道,他可能會清理完現場,但有些痕跡他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留下了。而我們警方的勘察是立體式的,只要你留下了,我們努力百分百地發現。」
犯罪現場調查是基於程序、經驗、推理之上的嚴謹科學:採集哪塊血樣,怎麼尋找皮膚觸摸後的留痕,如何提取更完整的生物物證DNA鏈。
「女性或者男性、衛生狀況、精神狀況、溫度、溼度都會對DNA數據產生極大的影響。不過,我認為現在問題不在於能不能做,而是到了現場以後,能不能發現樣本。」平原說。
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採訪時,他講述了一個經典案例,「案發地是一個賣淫場所,房間很小,一張單人床、一個電視櫃,走道很窄。」他到現場的時候,床單、被褥全部被血跡浸染,被害人是一名賣淫女,被刀捅死,倒在地上。
他回憶說,「第一次去現場,在水槽裡提取到了混合血樣,既有被害人的血,也有疑似嫌疑人的。嫌疑人有可能在行兇時受傷,但混合血樣的不精準也影響我們的檢測。」
第二天,平原再次來到現場,他要尋找嫌疑人的單獨血樣。既然在廚房水槽找到了血跡,那麼從殺人現場到廚房,這條路徑上可能會有血液滴落。
但是,平原發現這條路徑很乾淨,無論是地面還是牆上,沒有任何痕跡,「我當時就在想,這說明什麼呢,從行兇的房間到廚房,嫌疑人的血被止住了,使得血沒有滴落在地板上,要不然就是他包紮了。」
包紮要有動作,平原在現場尋找,沒有發現衛生紙、紗布,「然後我又考慮,他出血口也許不大,會不會用什麼材料擦拭了傷口?我視線集中到了床單上,床單上浸滿血,我找到一處,血是擦拭狀而不是滴落狀的,一查果然是混合樣本,說明嫌犯殺人的時候手上沾滿了血,有他自己的也有被害人的。我們採取了一個很笨的方法,取了20多個點,最後在其中的兩個點找到單獨的犯罪嫌疑人的血樣。」
平原告訴澎湃新聞記者:「一個細胞裡的DNA(脫氧核糖核酸)含量是6-7個皮克(1克的十萬億分之一),做100-160個細胞,就能提取很多脫氧核糖核酸。最早,我們只能做DNA生物物證多的,比如孤立的被害人血樣。但現在極端檢測,7-10個細胞,我們就能得到比較準確的DNA生物物證數據。」
在平原看來,最大的滿足是做出結果的一剎那,和預想的完全一致,「我們的工作,最大的樂趣是能夠無數次去經歷『考試』。檢驗過程是按部就班,但採集卻不盡相同,你做出來的結果,都與當時的分析判斷息息相關。」
平原表示,每年刑偵部門要接觸1萬多起血跡,會有一個容錯率,意味著一年容許錯一到兩起案件,但是對這一到兩起案件,做錯了就是百分之百,「對我們而言,是不能有錯誤率的,任何一個錯誤,導致的就是毀滅性的結果。所以,我們在人員配備上,生物物證實驗室實施一組人專門檢驗現場物證,一組人專門檢測犯罪嫌疑人的樣本,避免樣本之間交叉汙染;在覆核制度上,所有的結果都要請另一成員覆核,然後形成文書,專門找資深人士覆核,最後交由室領導做第三重複核。」
屍體上的氣味、斑點乃至每個傷痕都會告訴你,死者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經歷了什麼。
不過,屍體要通過法醫才能「說話」。32歲的孟航,在刑技中心法醫室已工作5年,曾與上百具屍體「對話」。
8月26日,澎湃新聞記者跟隨孟航和他的同事,來到上海松江區殯儀館,目睹他們如何與屍體「對話」。
現場躺著兩具屍體,一具是身材瘦小的男屍,另一具是體型肥胖的女屍。因為被水浸泡過,兩具屍體高度腐敗,還沒進門濃烈的屍臭就撲面而來,讓人一陣噁心。但是,孟航和他的同事早已習慣,「氣味是第一個要克服的障礙,如果無法忍受屍臭,那做不了法醫。」
孟航甚至沒有帶口罩,「影響現場交流,特別是遇到大案子,解剖時現場就要討論各種可能性,帶著口罩說話聽不清楚。」他說,這也是法醫很多人都有鼻炎的原因,「算是一種職業病。」
打開二十多公斤重的法醫包,孟航將「法醫5件套」一字排開:各類刀剪、鑷子、注射器、試管、棉籤。他負責身材瘦小的男屍。
穿上防護服、戴上橡膠手套之後,孟航拉開裹屍袋,「首先是檢驗衣著,小男孩衣著已經沒有了,就一個小三角褲。然後是屍體體表檢查,拿捲尺測量身高,檢查有無外傷。」
隨後,他翻看死者眼部,球結膜十分渾濁,「這是判斷死亡時間的重要指標。你再看,這個屍體的『巨人觀』已經形成,整個人膨脹變大;體表呈灰綠色,全身腐敗靜脈網已經形成;還有手足套也已經成形,手皮特別厚,像手套一樣能剝下來。這些都說明屍體重度腐敗,死亡時間已經很久。」
隨後,孟航拿起手術刀,輕輕地在胸部切開一個小口,同時,他的頭向一側偏開,避開屍體內直衝而出的氣體。
「先檢查胸腔和腹腔,胸腔是心和肺,腹腔是胃、子宮和膀胱,當然這個男屍沒有子宮,然後是顱腔。判斷是否是生前溺水,重點是呼吸系統和肺部,口鼻腔和食管內是否有細小的泥沙,肺臟是不是比較膨隆,包膜緊張,觸之有黏發感,我們不僅要看,還要觸和聞。」孟航熟練地向澎湃新聞記者講解。
之後,他從肺部提取了部分液體和切片,帶回實驗室化驗,檢查是否有硅藻。又用注射器提取了部分屍體血液,「這是帶回去做DNA比對的,幫助確認屍源。」最後是檢查顱腔,孟航確認沒有傷痕。
整個過程持續了40分鐘。
孟航表示,「今天是解剖中最簡單的。有些特別複雜的案子,比如一名中年死者突然被罵兩句或者打一拳就死了,那還要考慮他傷還是病的原因,各佔多少比例,這種要持續好幾個月都有,要做病理切片。」
來源:騰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