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曾從「猝死」中找出他殺證據,這名16年解剖上百屍體的上海一線女法醫屍檢從不帶口罩
通過屍體解剖揭秘非正常死亡事件背後的真相——日劇《Unnatural》的熱播,劇中總能在關鍵時刻靈光閃現破解謎團的女法醫,獲得了無數劇迷的追捧。
現實中的女法醫也會遭遇那樣跌宕起伏的情景嗎?「現實沒有那麼多精心布局的陰謀和反轉,法醫也沒有那麼傳奇——我們的工作和刑偵其他工作沒有什麼不同,就是還原真相。」李璐是上海市公安局靜安分局刑事技術研究所副所長,做了16年法醫,也是上海屈指可數出外勤的基層女法醫。
至今已經解剖了100多具屍體,參與多起重大刑事案件現場勘查和鑑定工作,在李璐看來,「不管男女,做法醫都需要膽大心細,也需要意志力,能扛得住壓力。」
不僅要驗屍,法醫還要勘查現場,了解血跡分布、現場翻動等情況。「老法醫說過,不懂得現場勘查是做不好法醫的。」如今,李璐每次出警,依然承擔著法醫和痕跡員的雙重角色。
李璐在現場檢驗。
讓「貧血猝死」者「說」出他殺的真相
「勘查現場,只要作案,總會留下痕跡。解剖鑑定,屍體會『說』出真相。」判斷或排除各類意外或突發的死亡事件是否屬於刑事案件,是李璐的重要職責。
2015年7月10日傍晚,上海雖已入夏但未至酷暑,早晚時候略有涼意。在李璐印象中,那天的氣溫並不高,她穿著長袖的春秋式現場勘查服,體感還有些涼。
報警人是死者陳某的丈夫李易(化名),他對率先到達現場的派出所民警和「120」急救人員均稱,妻子因低血糖和貧血猝死。「120」到場後確認,陳某已失去生命特徵,並開具了死亡證明。
事發地在靜安區一棟高層公寓的24樓,李璐記得自己到達現場時,樓道裡已經擠滿了圍觀的人。她撥開人群,彎腰穿過警戒線。
客廳裡,一名30歲左右的女子穿著長衣長褲,衣著整齊地躺臥在沙發上,好像沉睡般安然。
李璐的視線快速掃過。沙發前擺著一個長條形的茶几,和客廳的書櫃、電視櫃、餐桌等家具一樣,擺放規整。客廳的兩端是兩間臥房,主臥房門緊閉,敞著門的次臥是一間兒童房。環顧屋內,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一切平靜如常,似乎都在佐證著李易口中「妻子因病猝死」的說法。
然而,這份平靜卻讓李璐隱約感到不安。「不止是現場環境,死者丈夫的表現也異乎常人的平靜,臉上沒有絲毫親人離世的悲傷情緒。更奇怪的是,他只穿了件短袖T恤,手中卻緊攥一條毛巾,頻繁擦拭著臉上冒出的汗珠。」
視線繼續搜尋,李璐又發現了另一個疑點:「一般人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換拖鞋,可是死者光著腳,沙發周圍也沒看到拖鞋,拖鞋去哪了?」
「屍體太『乾淨』了!」進行體表勘驗時,李璐看到死者的下巴處有一道新鮮的創口。但死者臉部和頸部卻沒有任何血跡,身上的衣服也潔淨如新。這個傷口是怎麼形成的,李璐在心裡打了個問號。
挽起屍體的袖子,李璐倒吸了一口涼氣——手臂處布滿深紅色的傷痕,還有多處長條形樣的損傷,這些傷痕說明死者生前曾遭到類似擀麵杖這樣圓柱形棍棒類物體的擊打。」
女子真的是猝死嗎?李璐的「第六感」告訴她,死者丈夫在說謊。
「你知道她身上有傷嗎?怎麼造成的?」李璐走向站在客廳一角的李易。此時,李易仍堅持妻子是猝死的說法:「她在暈倒過程中不小心撞到了桌子。」
「撞擊桌子不會形成這種傷痕。家裡有類似擀麵杖的物件嗎?」李璐試探著。聽到「擀麵杖」三個字,李易怔住了。
「你能再說一遍回家之後的全部經過嗎?」李璐問了3遍同樣的問題,目的是想還原最原始的現場,但李易每次敘述的細節都有出入。在李璐再三追問下,李易把目光轉向沙發,終於坦白:「我是打了她,但我沒想打死她……」
根據公安機關後續調查,李易因懷疑妻子陳某出軌,從事發當天上午開始在臥室對陳某實施家暴。期間,李易用擀麵杖等工具擊打陳某珊肩背部等身體多處。屍檢結果顯示,陳某系生前遭受鈍器擊打導致休克而死亡。
「雖然案子破了值得高興,但這樣的悲劇還是讓我心裡有點堵,又是一條人命啊。」結束工作,在解剖臺前專業又理性的李璐也會流露感性的一面。
家屬看到的「渾身外傷」在她看來「很正常」
李璐學醫出身。昔日同學和許多不熟悉的人都會問:「如果你真做了醫生,可能還要花精力處理跟患者和家屬的關係。法醫面對的是屍體,從這方面看,比醫生更輕鬆吧。」
「沒有,法醫也要跟死者家屬溝通啊。」李璐對此有許多話要說:「這可是一門大藝術。」
有次,李璐遇到一個案子:一名年輕女性和一條狗被發現死在出租屋內。經過勘查,現場沒有外人侵入的痕跡,排除他殺。屍檢結果顯示,女子和狗均死於一氧化碳中毒。
但奇怪的是,出租屋內沒有燒炭的痕跡,也沒有其他燃燒痕跡。詢問家屬和朋友,均反映死者沒有輕生的理由和跡象。一氧化碳氣體從何而來?
「這是一次意外中的意外。」李璐印象非常深刻。經過詳細調查,原來是出租屋內的燃氣熱水器年份已久,燃氣未充分燃燒產生一氧化碳氣體。更不巧的是,由於房屋結構的關係,熱水器排氣口產生的廢氣經循環流向廚房,最終導致大量的一氧化碳廢氣聚積在廚房。「死者臥室正好對著廚房,開門睡覺的死者不幸中毒身亡。」
死因已經查明。按照工作流程,李璐通知家屬辦理遺體移交手續、處理後事,並向家屬解釋屍檢結論。但家屬並不接受警方的調查結論,堅稱女子是遭他人毒殺。
「我經歷過失去至親的痛苦,所以我理解家屬的心情。」碰到情緒激動的家屬,李璐就發揮女性的優勢,從情感角度出發,先安撫家屬的情緒:「在那個當頭,講道理是講不通的。」等家屬情緒平靜後,李璐再條分縷析地跟他們講事實。末了,李璐都會跟家屬說一句,「如果有問題,還可以再找我。」
遇到更多的情況是,家屬因不了解法醫學知識而產生誤會。
有次,兩名家屬急急忙忙找到李璐:「我兒子肯定是被打死的。」李璐記得他們,是前兩天一起猝死事件的家屬。屍體解剖結果顯示,死者因病猝死。之前已接受鑑定結果的家屬,為何此時會提出異議?
「我們在殯儀館看到,兒子身上都是紫紅色的傷痕。」家屬帶著哭腔說。聽到這裡李璐馬上就明白了:「你們誤會了,那些是屍斑,人死後正常形成的,不是傷痕。」
遇到類似的「誤會」,李璐從不乏耐心。「死者為大。不管什麼原因造成的死亡,人都不在了。就算家屬單純發洩情緒也好,我都能理解。如果我多花點時間去溝通解釋,能讓家屬心裡好受些的話,我願意做。」
難得的閒暇時間,李璐會用來陪兒子,偶爾也會追一些罪案類劇集,包括經典美劇《CSI(犯罪現場調查)》和最近大熱的日劇《Unnatural》。「但是現實沒有那麼多精心布局的陰謀和反轉。配合勘查現場、物品分布情況、屍體情況、體表檢驗和解剖,我們基本都能準確判斷案件性質,查明具體死因。」
「法醫解剖屍體不能帶口罩」
作為目前上海公安系統屈指可數的出外勤的基層女法醫,在同事眼裡,李璐有著對專業的使命感和責任感。記者見到李璐時,她手裡正捧著一本厚重的《法醫病理學》,「法醫學是一門不斷發展和完善的學科,法醫也需要不斷給自己充電。」
李璐很小就有當警察的志願,但成為一名法醫是意外。「選擇當警察,是從小耳濡目染,想和爸爸一樣成為警察。」1994年,李璐16歲,父親因公殉職。
李璐的父親原來是靜安分局的交警,執勤時被一名司機撞擊身亡。高三那年,李璐決定報考上海公安高等專科學校,但她落榜了。「那時候我就想到學醫,雖然我爸沒能救過來,但至少我可以去救治別人。」
1996年,李璐考入上海第二醫科大學,「父親過世前也想讓我當警察,我心裡始終有警服情結。」學醫5年,畢業後她還是參加了公務員考試。這一次,終於如願以償。2001年7月,李璐正式成為上海市公安局靜安分局的一名民警。
2002年4月,靜安公安分局的法醫要退休,上級希望李璐接棒,她一口答應下來,沒有半點猶豫,「可能和我的性格有關,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女漢子』。我覺得自己可以做法醫。」就這樣,24歲的李璐地正式成為一名上海基層女法醫,被送往上海市公安局刑事偵查總隊——「刑警803」法醫室學習。
「真正上手後才有體會,法醫這份工作真不容易。」當時李璐是靜安公安分局唯一的法醫,搬運屍體成為她面臨的一大考驗,「有些死者比我高大很多,一個人把屍體搬到解剖臺上,很需要力量,還好我平時鍛鍊得多。」
「做法醫得24小時待命,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警情。」經常半夜三更起來加班,回家剛剛躺下,又有案件發生。李璐說,女性的體力確實不如男性,但意志力格外重要,「在路上渾身疲憊,但一到現場精神頭就來了。現場勘查和屍體解剖都需要精力高度集中,稍一懈怠,就可能錯失真相。」
學醫時,李璐只解剖過被福馬林溶液浸泡的屍體,但工作後,她解剖過白骨化的屍體、高度腐敗的屍體,結構、手感完全不一樣。解剖的目的也從了解人體結構,變成確定死者的死亡性質、方式,推斷死亡時間,還有作案手法、作案工具。
李璐面臨著全新的課題。「尤其是腐敗的屍體,屍臭味會滲透到你的每一個毛孔裡,即使穿兩套防護服帶兩層手套也沒用。那種味道比臭水溝更臭很多倍,無法形容。我見過很多男生聞到後就頭暈嘔吐。」李璐說自己「百無禁忌」,但碰到腐敗的屍體,解剖完她一定第一時間洗澡,「有時洗一次還不夠,洗兩次,仔仔細細地擦,才能把味道去掉。」
「儘管屍檢現場時常充斥嗆鼻的惡臭,但法醫在解剖屍體時是不能戴口罩的。」李璐告訴記者,不同原因導致死亡的屍體有不同的氣味,法醫需要用嗅覺在第一時間獲取體感直覺:「影視劇裡,法醫都帶著口罩解剖屍體,我猜可能是為了藝術效果吧。」
當了16年法醫,工作中的苦和險,李璐早就消化了,說起來只笑笑:「穿上了警服,我就要全力以赴,這是爸爸交給我的任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