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任敏
編者按:2016年4月16日,《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陸)成果發布會在清華大學召開,清華簡第六輯正式發布出版,參與發布會的學者們迫不及待地閱讀研究手中的成果報告。
如鳥如蟲的楚文字,以漆黑字跡,記錄於近2500枚棕黃色的竹簡之上。這些2300多年前倖免於焚書坑儒的戰國竹書,是復原先秦歷史的重要拼圖。這批珍貴的出土文獻,入藏清華大學,被命名為「清華簡」。
自2008年至2018年,入藏十年間,一群歷史和古文字學者以甘坐冷板凳的定力,孜孜不倦地破譯古文字密碼,獲得一項又一項驚世發現。但,探索無止境。
飽水拍攝法為珍寶建檔
2008年7月15日,「清華簡」入藏之日。
清華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研究員趙桂芳這樣講與這批竹簡的初識——「『如麵條一般脆弱』的竹簡被保鮮膜層層包裹著,打開一看,裡面既有汙物,又有黴點。」古簡下面用現代竹具作為託兒,本想起到支撐之用,反而成為菌害的「溫床」。
自此,趙桂芳、李均明和劉國忠等研究員放棄了一切休假,開始整整三個月的搶救性清洗保護。他們將竹簡放到盤中,用蒸餾水清洗,再以毛筆輕輕剔除表面的汙物和黴點,並用殺菌劑為竹簡除菌。
清洗之後,便是拍照建檔,供研究者釋讀。「清華簡」屬於飽水竹簡,出土後不能脫離水。為此類竹簡拍照時,其表面的水珠反光會變成亮斑,影響拍攝效果。這一問題,已困擾考古學界幾十年。常規做法是將竹簡表面的水分短時間內吸附乾淨,但他們嘗試用海綿、紙巾等多種材質吸附,效果均不理想。
減法不行,就開始嘗試加法。李均明用噴壺在竹簡上噴一層水,整支竹簡猶如罩上一層水膜,再次拍攝時,調整攝影器材的參數和角度,即可控制反光。這就是中心與清華美術學院攝影實驗室合作發明的「飽水拍攝法」,這樣拍攝出來的照片質量得到業界同行的認可。如今,這一技術已在簡帛學界廣泛應用,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銀雀山漢簡等都採用了「飽水拍攝法」。
正式研讀前,在拍攝竹簡反面時,關於竹簡形制的一項發現就已讓人振奮不已。原來,在竹簡編連之前,古人會在竹子背部刻劃螺旋形劃線,然後剖制竹簡,因此,兩隻相鄰竹簡會共用原有接縫。這一竹簡修制的特徵起初在「北大簡」中發現,而「清華簡」背部的信息又給予佐證。
但這只是開始。歷經半年多的綴合、編排和分篇之後,中心主任、著名歷史學家、古文字學家、古文獻學家李學勤先生初步判斷,「清華簡」大約可分做65篇以上,每年出版一冊整理報告,預計15年全部整理完成。
要揭開這批足以媲美孔壁中經與汲冢竹書的珍寶中所藏的驚世秘密,一場考驗耐力與智力,考驗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積澱的「釋讀馬拉松」開跑了!
三次「會診」推敲釋文
每一輯報告整理之初,中心會將不同篇目分給不同的負責人,由每個人初步隸定和釋讀,相當於「包幹到戶」。
釋讀,猶如咬文嚼字,需要先識字斷句,再訓詁考證,而後反覆研讀,推敲琢磨,直至把每句話、每個字都弄清楚,最後在文末附上相關注釋。而「清華簡」的文字屬於戰國時期的楚國文字,其間含有諸多未見之字,如何科學準確地識文斷字,是研讀者面前的一道難關。
一份A4紙列印的簡文,一臺電腦,手邊放著不同的古文字工具書,每次研讀,團隊成員、清華歷史系副教授馬楠都是以這樣的專業架勢開始工作。遇有看不懂的古文字,她一般會追根溯源,通過查看相關文字的字形演變、字源解析等內容,從偏旁部首、字形等各個角度來推測。這樣的工作,她從2008年讀博時就已開始,如今懷孕七個多月的她,仍然在跟這些古文字「捉迷藏」。
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李守奎負責《系年》最後4章的釋讀,在他記憶中,讀簡的幾年時光,非常愉快,「簡直就是朝思暮想,甚至有點神魔,有時候已經躺下睡覺,突然蹦出來一個靈感,趕緊起床翻書查閱。」
對於如何科學地識別楚文字,中心副主任、清華教授趙平安積累了一些心得:有些字,在具體語境中,既可以這樣理解,也可以那樣理解,兩種說法都有依據,不分伯仲,那麼釋讀時就採取兩種說法並存的方式來處理;有些字,形體相近,得結合字形和文例綜合判斷;有些字,從既有知識系統來看,似乎不符合用字習慣,就要立足文本去確認……
初步釋讀到出版之間,至少有三次「會診」,也就是他們所謂的集體讀簡。集體讀簡是對初步釋讀的「過篩」,也是對「疑難雜症」的集體會診。
中心常務副主任黃德寬告訴記者,第一輪讀簡,字要認好認對;第二輪讀簡,要討論內容,哪些字或哪些話還有問題,讓大家再思考、再修改;第三輪,要從整體把握,確保全篇基本沒有疑點。
今年1月上旬的一天,「清華簡」第九輯的首次釋讀「會診」就在清華圖書館老館三層舉行,圍繞一方長桌坐下來,每個人手裡都拿著列印材料。
大屏幕上,等待釋讀的竹簡照片逐一播放,幾乎每一個疑點,都難逃大家的「火眼金睛」。比如有句簡文同時提到「群臣」「邦大左右」兩個詞,兩者之間加逗號還是頓號,就有不同的意見;簡文中出現的「高考」二字,也引起釋讀者們極大的興趣,有人提出,應該考慮在這裡是什麼意思,還可研究一下在這裡是否最早出現;簡文中還有一些疑難字,比如,由「竹字頭+二」組成的字,起初被釋讀成「介」,專家提出,這裡可能代表其他字,建議從其他思路再想想。
集體讀簡留下的「疑點」,對初釋者而言,意味著又是海量資料的查閱和漫長的苦思冥想。
頭頂的庫房上,就是「清華簡」藏身之地;旁邊的整面牆上,滿滿當當堆放了9排書架、近2000本古代史以及古文字等領域的大部頭著作。厚重的氛圍,給予研究人員莫大的鞭策與動力。這場集體研讀,持續了三天,每天清晨,十幾位研讀者從四面八方趕來,上午九時準時開工,一直持續到中午或下午。讀完簡,大家就邊吃盒飯邊討論,有時候,讀到興奮處,幾乎忘了時間,午飯只好一推再推。五篇文章、120多支竹簡逐一「過篩」。
集體把脈,的確幫助解決了不少難題。黃德寬清晰地記得,在難啃的第八輯報告中,《邦家處位》一文強調貢士選賢,主張以良人治事理政,以正反對比的方式分析不同的用人之道導致的不同後果。其文用詞古奧,且內容涉及當時的歷史文化,但傳世文獻幾乎沒有記載。起初,對於全文的把握,釋讀者可謂「百思不得其解」。黃德寬回憶,經過長期思考,並綜合文獻的線索,大家在會上琢磨後,判定應該是貢選制度,「點找對了,整篇文章就突破了。」
《算表》公布三年後又添新發現
通過與《國語》《左傳》《竹書紀年》等諸多經典文獻比對,研究人員從「清華簡」中收穫很多驚人發現。而古人的智慧,也讓釋讀者不敢輕言止境。
由138支簡組成的《系年》是我國首次發現的先秦史書。參與釋讀的李守奎說,當前戰國早期史料非常匱乏,《系年》就展示了豐富多彩的歷史細節,從中可以看出楚國和三晉的幾場大戰的規模、過程和對歷史的影響,這在此前的史書上幾乎沒有記載。簡文還揭示,三晉的崛起,是源於內部的侵蝕。
「清華簡」中的《算表》也相當特別,它由21支竹簡組成,比其他簡都寬,有1.2釐米,上面全是數字,李均明回憶,「我們整理時覺得很奇妙,就把這些簡集中到一個盤裡!」
《算表》的釋讀,主要由李均明釋文排序,後邀請清華科技史暨古文獻研究所學者馮立昇一起定稿。他記得,竹簡上的數字,有從1到9,也有從10到90,到底是從小到大,還是從大到小排列,當時琢磨不定,另外還有一根簡沒有數字,只有孔洞及殘存的絲帶。這樣一來就能產生五六種排列方案。
《算表》上也沒有「使用說明」,他們參考了湖南裡耶秦簡的九九乘法表的原理,嶽麓秦簡中《數》的記載,以及竹簡背部的劃痕,琢磨出它的計算方式:最上一排及最右一排數字代表乘數及被乘數(可以互換位置),拉線橫豎交叉,把交叉點的數字相加後即為結果。例如,計算22乘以35,可從上排20和2對應的引繩區拉出引繩垂直向下,再從右排30和5左側拉出引繩,四根繩子交叉於600、100、60、10四個點,把四個點的數字相加後為770。
但讓李均明驚嘆的是,《算表》不僅已採用十進位,而且「2300多年前就有分數的概念,其中以左金右才的字(讀錙)代表四分之一,以『肉+刀』組成的字代表二分之一,非常偉大!」
在2014年首次公布《算表》時,李均明認為,《算表》最大可以計算乘數及被乘數在100以內的乘法,而前年,他和同行們琢磨反思後,修正了這種看法,「理論上每根線都可以交叉,這個表最大可以計算495乘以495,即乘積結果在245520以內的乘法,也可用於相應的除法運算,比我們原來想像的功能強大多了!」
諸如此類的驚喜,還有很多。以至於李學勤先生常感慨,「不敢多看,怕看多了回去睡不好覺!」
像美劇一樣,「清華簡」的釋讀節奏相當規律,自2011年至今,每年一輯報告,至今已有八輯。
但,探索無止境。
黃德寬告訴記者,目前已經完成一半,預計還有七八年時間才能全部讀完。在那之後,研究團隊將立足於「清華簡」整體情況,啟動第二輪綜合性專題研究。他解釋,「整理報告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有些難點公布後,學界會有新的意見,我們整理到一定階段,有了學術積澱後,會針對一些『難啃的骨頭』,開展更加細緻深入的研究。」在他看來,「清華簡」不是一代人的事兒,而是要若干年、若干代做下去。
出土文獻保護中心,隨「清華簡」入藏而成立,伴「清華簡」考釋而壯大。從這裡往東南約1200米,在氣派壯觀的清華藝術博物館裡,放大的仿製「清華簡」經精心裝幀後,藉助現代化展陳手段,與公眾相遇。
而在校園核心位置,拔地而起的中心新大樓即將落成,待今年清華校慶之際搬家後,中心也將在此設置適當的展示空間,向公眾展示「清華簡」破譯的一個又一個千年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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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讀重大發現
1、證偽古文《尚書》
「清華簡」讓世人得以窺見先秦古文《尚書》的原貌。在史學界,古文《尚書》真偽之爭延續多年,「清華簡」再現《尚書》中《尹至》《尹誥》《程寤》《保訓》等諸多佚篇,從而證明東晉文人梅賾所獻的孔傳本古文《尚書》系偽造。
2、證實「烽火戲諸侯」為戲言
單篇最長的《系年》一文,證明「烽火戲諸侯」為戲說。「烽火戲諸侯」的典故出自《史記·周本紀》,其中記載,周幽王為逗妃子褒姒的「千金一笑」,用虛舉烽火的方式來戲弄諸侯,此後,正宮王后的父親申伯聯合犬戎等少數民族入侵,但諸侯不肯來勤王,西周因此滅亡。而《系年》則呈現了另一個版本:周幽王主動進攻正宮王后父親,之後對方聯合少數民族將其打敗。關於「烽火戲諸侯」,《竹書紀年》中也無記載,史學家由此斷定,該典故只是「戲言」,並不存在。
3、發掘最古老計算器
「清華簡」中整理出的《算表》,是我國留存最早的數學文獻實物,也是一部最古老的「計算器」。它不僅能快速計算495以內的乘法,還可以計算除法,並能對分數二分之一或含二分之一的分數進行某些運算,還有可能用於計算開方。2017年,經金氏世界紀錄認證,《算表》成為世上「最早的十進位計算工具」。
「清華簡」如何保存
自2008年夏天入藏,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就成了「清華簡」的安身之處,也是從那時起,從事文物保護的趙桂芳就如同照顧嬰兒般,精心呵護這份稀世珍寶。要問中心誰見過「清華簡」次數最多?非她莫屬。
庫房裡,恆溫恆溼,73盤「清華簡」整齊地靜置於桌面上,窗戶外掛起防紫外線窗簾。這裡的燈設置有幾組開關,根據需要開關,以儘量減少曝光量。
與竹簡「親密接觸」的材質,都經過精挑細選。平日裡,「清華簡」被裝入定製的不鏽鋼盤子中,以蒸餾水浸泡,盤外以保鮮膜封護,以防止微生物浸入。竹簡上的標牌也用不鏽鋼所制,每一支竹簡都正面朝下,以免光線輻射影響字跡和材質。每一支竹簡之下都以2毫米厚的矽玻璃作為襯底,以白線十字繡線固定,這樣竹簡可在水中靜置,而不發生漂浮遊移。趙桂芳還特意補充,「綁制竹簡和玻璃條的線也有講究,經加溫消毒,變得鬆弛,不容易有勒痕!」(任敏)
[責編:秦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