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石門臺,久聞其名。它不但以楠溪江大若巖景區一谷九漈的瀑布群聞名,更因為它可能與謝靈運石門有關而聞名。自然之秀美與人文之奧妙,自有擋不住的誘惑。六月初,遂呼朋喚友,直奔石門臺而去。
九漈高入雲 永嘉遊石門
石門臺,位於大若巖陶公洞附近。陶公洞,於我有特別的淵源,我的永嘉地質科普遊和人文地理遊,就緣起於陶公洞。殊料,從此就與永嘉的山山水水結下了不解之緣,今年還應邀成為《楠溪江周末》「永嘉風物」的專欄作者,以一個初入斯境者的眼光,對已為人熟知、熟視的永嘉人文風土作一番「胡」說式解讀。所以,雖是初探石門臺,但並不感到陌生,因為心儀已久。
景點入口門額上的「石門臺」三字,是啟功先生的墨跡,「書貴瘦硬方通神」(杜甫)。登山伊始,即見一座頗有古意的「聽瀑亭」,亭柱上有兩副對聯,一副是啟功題寫的:「四圍山色聽飛瀑,千步雲階覓石門」。聽飛瀑,覓石門,正合我們此行的目的,在觀瀑之餘,尋覓謝靈運詩文中反覆提及的石門的印跡。另一副,是永嘉文化界谷尚寶和谷胡方父子合作的篆書聯:鳥語啁啾鳴翠谷,山花爛漫燁青巒。
九漈石門臺,以溪谷瀑布群聞名,這裡的「九」,並非虛指數量之多,而是實指九條瀑布。永嘉人很實在,九漈,是實打實的九條瀑布,而且只多不少。因為在九漈之上,還有一條源自「雲端」的十漈,從高高的山崖上傾瀉而下。「漈者,趨下而不回也」, 漈,方言字,指瀑布,本流行於浙南閩北,因朱自清的散文永嘉《白水漈》,令天南地北的遊客,都知道漈就是瀑布,倒也省卻了解釋。不過,漈字雖好認,卻難寫,故常以同音的「際」字替代,甚至再簡化為方言近音的「佔」字,如當年石門瀑布所在的永嘉黃田東漈岙,也叫東佔岙。只是景區樹立的公告牌,將「九漈」直接從俗為「九際」,看上去總有點怪怪的感覺。
我們沿著景區的石道,拾級而上,不斷有不同大小,不同落差、不同形狀的瀑布映入眼帘,雖然單條的瀑布規模不是很大,比不上蓬溪的大碏門瀑布,但在三公裡長的同一條峽谷中,斷續發育了九條瀑布,確是罕見,而且除了第三漈以外,全是天然的瀑布。在這炎炎夏日,看著清澈的水幕,從懸崖上飛洩而下,水花四濺,水聲震耳,頓感一股清涼的氣息撲面而來。
我們在第七漈下停留的時間最長。瀑布旁邊有一座石亭,叫「積翠亭」,石柱上還有長長的對聯,可惜沒記全。石柱就地取材,是火山凝灰巖條石,旁邊的巖壁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這種巖石的巖性特徵,尤其是其中的漿屑,非常醒目,並作半定向分布。所謂的漿屑,就是火山噴發時,尚未凝固的巖漿,被噴到空中時,因發生撕裂而成碎片狀、絲條狀,在半凝固狀態下,又落入火山灰之中,所以特別顯眼,其排布方向,代表了火山巖層的層理產狀。
奔湧的溪水和巖石的立方體節理
從積翠亭下望,瀑布濺起的水霧,折射出太陽的七色光,在水潭上方形成一彎淡淡的、小小的彩虹,長不足三米,這應屬最小的彩虹了。溪谷是河流的源頭,亂石堆疊,但在瀑底的水潭邊,卻是分選很好的細粒礫石,猶如下遊的河漫灘沉積,足見瀑布衝刷的水動力能量很大,對塊石的磨礪之功不亞於河流對礫石的長距離搬運。
瀑底彩虹和分選良好的礫石
石門臺山谷,是一條斷層帶,山澗旁邊的火山巖巖壁,往往鐵染氧化成紅色,而且劈理髮育,密集而陡峭。溪谷中緻密的塊石,或呈立方體節理。分布不均的斷層崖造就了多級跌水,從而形成九漈瀑布群,成為楠溪江風景點中獨特的地貌景觀類型。但令人不解的是,石門臺景區明明以瀑布群見長,為什麼不叫九漈飛瀑之類的名字,而偏偏要叫「名不副實」的石門臺呢?因為所謂的石門臺,僅僅是第九漈下面一個微不足道的拱形巖石,比我們想像中的石門臺差得太遠,即不像門,也不成臺。避實就虛,將景點稱之為石門臺,也許只是因為謝靈運的永嘉石門。
李白成就了永嘉石門的文學性符號
永嘉太守、中國山水詩鼻祖謝靈運,對石門情有獨鍾,不但有三首詩以石門為題:《登石門最高頂》、《石門巖上宿》和《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瀨茂林修竹詩》,而且還在其專著《遊名山志》中詳述了石門的地貌特點:「石門山,兩巖間微有門形,故以為稱。瀑布飛瀉,丹翠交曜」。那麼,謝靈運詩文中的石門到底在哪裡呢?就是石門臺嗎?
謝靈運成就了山水詩,永嘉的山水也成就了謝靈運,正如夏妍在最近一期《甌風》上著文所說的:「在文學性的社會中,這樣的詩文與山水、謝靈運與永嘉之間,自然就畫上了文學的等號」。而唐詩則將謝靈運符號化以象徵永嘉、象徵溫州。
雖然對謝靈運哪幾首詩是專門描述永嘉風光的,眾說紛紜,但其中的《石室山》,幾乎眾口一詞,認為說的就是大若巖的陶公洞。既然謝靈運到過陶公洞,那麼,順便登臨近在咫尺的石門臺,從情理上也說得過去,更何況作為石門山標配的瀑布、丹崖,石門臺也都具備。因此,石門臺有理由成為謝靈運永嘉石門的候選景點。
不過,在歷史地理上,最有望是謝靈運永嘉石門的還應是前述的東漈岙,當地有石門寺、石門漈,清光緒《永嘉縣誌》和千石王氏宗譜就載有多首詠此謝靈運石門的詩。我也曾推測謝靈運後裔聚集地、蓬溪瀑布也許與謝靈運石門有關,但也有人說石門瀑布是指甌北的白水漈,而周元臻則著文詳細論證了謝靈運筆下的石門,就在永嘉陡門村的石門巖。青田、嵊州和新昌等地也都是謝靈運石門的熱門競爭地,甚至遠在東北大連的一處叫石門的地方,也遐想著若謝靈運來過,那該多好。
可見,石門已與謝靈運緊緊的聯繫在一起,永嘉山水詩、永嘉石門,都指向了謝靈運。畢竟歷史名人的行蹤,對旅遊業來說,是不可取代之人文資源和文化名片。
我覺得,謝靈運遊過的石門究竟在哪裡,雖無定論,學界也會一直爭論下去,但絲毫不影響各地藉此進行旅遊宣傳,同樣也絲毫不影響永嘉石門的文學地位。因為早在盛唐時期,謝靈運的骨灰級粉絲、大詩人李白就已經為謝靈運的石門,貼上了永嘉的標籤。
在唐代以前,謝靈運並不出名,也沒有成為永嘉符號,所以無論《全上古三代秦漢六朝文》,還是《先秦魏晉南北朝詩》中,謝靈運都不起眼,也沒人將他與永嘉和永嘉的山水詩聯繫在一起。如同為南朝人的文學批評家鍾嶸,在《詩品》中只稱謝靈運為臨川太守而不提永嘉太守。
謝靈運山水詩鼻祖的文學地位,主要是唐詩塑造起來的,從初唐、到盛唐,再到中、晚唐,張子容、齊己、皎然、李嘉佑、杜甫、朱慶餘、顧況、劉禹錫等等,紛紛在唐詩中以謝靈運象徵永嘉並感喟謝靈運的山水詩、暢想謝靈運的行跡,乃至借謝詩宣洩情愁,從而將謝靈運符號化以象徵永嘉、溫州,而其中居功至偉者當屬詩仙李白。
李白在《與周剛清溪玉鏡潭宴別》的開篇,就擲地有聲地宣布:「康樂上官去,永嘉遊石門。江亭有孤嶼,千載跡猶存」。他的另一首《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並序》的序言也明白無誤地指出:「乘興遊臺越,經永嘉,觀謝公石門」。從而夯實了謝靈運成為永嘉符號的基石,同時也完成了對謝靈運永嘉石門的文學性認定。如果將李白的詩改寫為:康樂上官去,始寧遊石門或青田遊石門、嵊縣遊石門,則詩意和詩味就蕩然無存了,也不會有後來眾多的詩人,受其詩歌的影響,到永嘉、到「謝客郡」追尋謝公的履跡了。
南朝《謝靈運集》,早在北宋時就散佚了,我們現在所見的謝靈運山水詩,主要是明中期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李夢陽(1472-1530)輯佚的結果,並刊於《古詩紀》和《謝康樂集》。換言之,李白的千古名句「康樂上官去,永嘉遊石門」,底氣足足,言之鑿鑿,因為李白與他的偶像畢竟只相隔了區區三百多年。所以,永嘉石門作為文學性符號,是無處可及,也無人能夠撼動和更改的。「永嘉遊石門」,是永嘉山水詩和謝靈運作為永嘉符號的重要內容,也是永嘉遊的一張共享文化名片。
來源/中國永嘉微信公眾號
作者:胡雄劍
編輯/微言
責編/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