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婦女節那天,請我吃炒酸奶的十二點十分,她還是她。
但五分鐘後,「她」告訴我,「我正在變性」。
在人生經歷的第20個婦女節,因為順口問了一個包裹著激素的快遞是什麼,我聽到了好朋友灰的出櫃。我看著我的朋友,TA也坦然看著我。
我的腦海裡回閃各種知識、相處細節,有點恍然大悟:TA的短髮,TA的穿衣偏好,甚至是TA的健身習慣----。
生活細節就如同一顆顆小珠子,當它們串起來,你才對這串項鍊的形狀有所領悟。
在此之前,我對跨性別的認識只是停留在泰國的人妖上。但在這麼猝不及防聽到出櫃的這一瞬間,我第一反應是仔細審視了之前的相處模式:我們會不會太親密了?
相信我,朋友們,對於男性友人和女性友人而言,親密模式之間有著微妙的不同,值得你在聽到一個女生朋友變成男生朋友後心驚肉跳一下。
之後就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問題。原諒我,畢竟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如此體驗。
「激素會傷害身體嗎?你和舍友住一起ok嗎?」
「還好啊!」他聞言一笑,對於這些問題早已預料的模樣。「住著一個女裝大佬可能對她們來說很困擾吧!」
看著他如此坦然,我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於是,這場突然降臨的新聞播報就此結尾,而我的生活,也因這位男性密友的來臨,發生了諸多意想不到的經歷。
我叫阿河,一個喜歡脆皮鴨文學的性別平等小組成員,崇拜李銀河。因為身在小組,本就有一些LGBT的好友可以作為一手資料。再加上喜歡閱讀書籍和觀看各種各樣的電影,此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對LGBT社群有了深入的了解。但,人的自我認知總是盲目的。當更多的現實成為現實,我發現,還是古人說得好——「吾日三省吾身」和「活到老學到老」。
越能開放地面對和討論多元性別,我就越發與「直男」們陌生起來。這種割裂愉悅過我,使我不必將思考的時間投入到異性交際中;但它也「與時俱進」地帶來了困擾:灰的出櫃,割裂並打破了我的交際法則。這讓我感到困惑。畢竟當女性朋友成為直男,面對著熟悉的但又陌生的朋友,我到底要怎麼辦呢?
之後不久,我們相約去了宜家,並順路逛了運動商場。
和朋友一起逛宜家是我們的娛樂保留項目
圖為拍到的在宜家睡覺的小朋友
春天仍然有著寒氣,灰穿著一件外套,裡面是貼身的西裝馬甲,掐著腰線的設計,真的很帥。在鏡子前,他試穿一件運動褲,男褲褲角寬平,將腿和腰線簡樸地遮住,看不出曲線。當他穿著這條普通的黑色運動褲,走在我前方時,我的目光卻不受控制地落在臀部上——一個女性身體才會有的臀部。
我被違和感和負罪感擊中了。
當這種具象化的差異清晰地顯示在我面前,我終於意識到「灰真的是一個男人」。與此同時,「天啊」兩個字一直在我的心中不停閃現,我不得不承認:身體和意識是南轅北轍的,差異浸潤在豐富的細節之中,並非能通過更換服裝將之徹底改變。但灰要每天每時每刻面對它們,我突然感到難過和負罪——為發現朋友身上仍存在的原有性別的特徵。
逛完後,我們去吃了飯,期間灰脫下外套,露出他那件背心。燈光下,這個充滿男性魅力的細節混合著猛然生發的性別覺知盤旋在我腦海,越發使我陷入死機的邊緣——我對於女孩兒們了如指掌,可是男孩子們,這些異性戀男孩們,他們到底會想什麼?他們到底是什麼陌生且可怕的生物?
我和灰並非如以前那樣無話不談了,我常會擔心自己把握不住女性朋友和男性朋友間的邊界。
這種微妙的感覺宛如浮動的灰霧,長時間籠罩住我們的關係。
直到灰有了自己的另一半。
「她是一個小精靈,然後就被我抓到咯!」灰這樣說,「那能怎麼辦呢?我真是幸運。」他驕傲地帶女友來和我們見面,發了見面禮物——被我們笑稱為「喜糖」。
當初我們幾個朋友還擔心灰會被騙,但見面後被灑了狗糧,我們終於完全放下心來。
女友明和他是網絡情緣一線牽,兩人志趣相投,一個是讀生物科學,一個是臨床學。兩人一個想諮詢問題,一個想就此研究珍貴的樣本,就此互相了解,諮詢者成了戀人,線上再轉到線下。她看著他一步步走上這條路,他也通過她知道前方並非是獨行道。
我鬆了口氣,直接把灰劃入「有家室的男生」中,而這意味著,我終於可以用自己熟悉的交往方式去和一個熟悉的朋友繼續交流了。
後來,我和灰再次談起當初出櫃的事情,灰跟我說:「人不必刻意尋求被理解。理解是很珍貴,很難得的。讓值得的人理解你,畢竟,理解你的人才是值得的。」
時隔幾個月,我們聚在一起吃飯,回去的路上,我因為「減肥期間又吃多了」和灰聊了聊。
在此之前,我們其實也聊過一些健身問題,包括什麼樣的方式最好,怎麼樣舉鐵,如何控制飲食。和一直只是嘴上喊著減肥健身的我絲毫不同,灰總是積極並且科學的,他的體脂和身體能力一直讓我很羨慕。
夜燈下,我們越聊越多,當灰說出「激素療法和健身之間的關係」時,我想起來那天他拿著的激素。我問灰:「你為什麼要注射激素,會不會對身體傷害太大了?」接下來的對話簡直就是上課,灰向我坦誠,想要轉變塑造身體的他必須獲得雄激素,而這意味著身體原有激素水平的紊亂。
這讓我想起了他今天戴在面上的口罩---「這就是激素紊亂的表現,」他撥下口罩,提示我去看那如同春天來臨一樣遍地發紅的臉。
那是初高中男生最容易獲得青春紀念品——青春痘,又稱之為痤瘡。
我表示對他以前的光滑臉蛋很惋惜:「真的好嚴重啊!」
灰聳聳肩,輕輕鬆鬆地笑:「激素紊亂就會這樣啊!你想想看,之前的身體習慣了多少年的雌激素水平——已經足夠讓一個軀體承擔孕育後代的風險。」
是的,那些顯露出來的肉體只是激素等化學物質持續影響下的冰山一角,海面之下那些對我們身體的塑造,才是真正巨大、難以撼動的龐然大物。
與此同時,只補充雄激素將會持續與身體存在多年的並正源源不斷產生的雌激素相違抗,即使他一直健身,雌激素主導下的肌肉和身體狀況仍將致使路人視他為女生。
我不合時宜又想起那天他的背部、臀部。他彎下腰去,一個女人的彎腰。
灰平靜地說,他已經決定去移除子宮---這是一勞永逸的做法。
街道上人來人往,眾聲喧譁,女人、男人、大人、孩子一群群從我們身邊走過,這時正值夏季,肉體顯示出被激素被生活雕刻出的體積與線條,叫人遠遠也能分辨。
灰說,這種手術只有幾家醫院有資格做,限地限量。
我祝灰早點能安排上手術。
和灰告別後,我回到家,鏡子前我看著自己的身體----女性的、柔軟的。
我的衣櫃裡有各式各樣的服裝,大多是暴露而大膽的,露出肩膀或者腰。而在我的淘寶收藏夾裡,收著一些更加暴露的等著減肥後穿著的衣裙,它們或者是黑色或者是其他鮮豔的色彩,但更多是粉色的。
阿河現在的收藏夾,充滿了粉色和少女元素
其實,這個衣櫃已經完全偏離了我兒時的幻想,我徹底地變了。
小學開始,我討厭被叫做女生,厭惡所有的女性氣質。我拒絕穿裙子、粉色、桃紅、天藍,有意識地扮演一個更有男生氣質的角色:和男孩子們玩在一起,放棄芭蕾轉學跆拳道,保護並溫柔地嘲笑那些柔軟嬌嫩的女生,將網絡性別改為男,使用男生的口癖,從女生好友中挑選我的「後宮」。就連我喜歡的顏色和角色也更多偏向那些勇敢的、敢愛敢恨的「假小子」「真男人」---粉色多醜!裙子多醜!我一輩子都不想穿裙子!
六年級的時候,我開始接觸耽美文學與同人文化,這構成了我對於未來性別和婚姻的想像:一對強有力的男性的聯合。
我覺得自己好像討厭女生,但又覺得女生是可愛的,且足以交心做朋友。我拒絕那些對女生的侮辱,試圖去保護她們。與此同時,我好像又在討厭那些捉弄女生的男生,卻又不可避免地被那些身體、品質吸引。
我是迷茫的,又是不安的,我找不到屬於自己的位置。
直到大學,我開始進入社會認可的女性身份之中,做那些被我小時候嘲笑的事:關注自己的身體,減肥、化妝、穿搭,那些對於自己的要求「像個男生」一下子飛走了。
突然關注自己身體的阿河,這可是人生十幾年中第一次
過程毫無疑問是痛苦的,因為現在的認知與過往產生了激烈的不適。
以前,我的衣櫃所有衣物由父母購置,但進入大學後,衣櫃庫存從大二開始一年一換,後來半年一換。最近的一次,我扔掉了所有中性的服裝。更女性的服裝補充進來。我喜歡上粉色、白色、蕾絲、珍珠、蝴蝶結。
現在的我,好像才真正地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女性身份,然後衷心承認「我是一個女生」。
我和我可愛的女性朋友們(中間是作者)
但我突然很想知道:灰為什麼想成為男生呢?他有沒有遇到過我這樣矛盾的心情?為什麼最後他選擇了「男性」,而我卻選擇認可「女性」呢?
看似順理成章的歷程,回頭一看卻如此叫人疑惑,對於自己、他人、社會的困惑使我在幾個月後決定做一個與跨性別相關的項目。
從此時開始,我才算與灰的世界真正相接。
灰聽說我想更多了解跨性別,十分高興地發給我一堆材料,有論文,有科普,也有他自己的反思。這些反思材料裡還寫了非常多的論文參考資料和備註。
我翻看他的反思,覺得他真是一個可愛的人。
在我準備鯨吞消化前,他提醒我:「我並非一個典型的跨性別,材料只能作為理解的一個案例參考而已。」
我一愣:「什麼才是典型的跨性別?」現在的灰已經在各方面都在往男性的方面走了,這還不能算是典型嗎?
灰說:「我對性別沒有歸屬感。只是男生的角色更適合我。」
我更懵了:「那你到底是男性還是女性?」
「其實,性別是個光譜,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我很早就接觸過性別光譜論和性向光譜論,有時候還會和朋友交流,鼓勵TA們自我認同或者出櫃。但在此時,我發現自己仍沒有真正理解它。
「性別不是非男即女的二元性別論,TA是一個長長的色譜,人們的性別會在這兩端偏移,所以會有各種各樣的人。」灰此時說的都是我知道的部分,很快,他提到了讓我困惑的地方:「對我而言,最終落在了』男性』那一半,靠近中間線的一處地方。」
「那你是酷兒嗎?」
灰否認了:「有一段時間以為自己是,但後來發現又不是。對自己的認可有時候是反覆的。那個時候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找到了什麼概念都會往自己身上套,這個好像是我,咦?那個好像也是我。」
我也跟著笑起來,在灰尋找自己的過程上,我也有與他相似的感覺。
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拖延症患者,好像又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好像又有親密關係障礙,好像還是個女權主義者。尋找定義和標籤,尋找自己到底是誰。可我到底是誰呢?
「我沒有想成為男生。但那種強烈的怨念和嫉妒的感覺反而從記事起就有,這是累積的。我覺得我想做的許多事情和我想得到的東西,都被拒絕了,只因我的身體和身份。所以只是我需要的東西,恰好是這個人類社會中的「男性」有的——舉例來說,我其實不在乎男人是穿褲子還是芭蕾舞裙,我只在乎我是否有個我所喜歡的肩膀。當然,這是誇張了的,剝離太多文化因素,畢竟我也是人類社會的一員。我喜歡做社會中男性承擔的各種角色,這是一種個人偏好,就比如性行為也有個人偏好一樣。總而言之,之前的生活對我來說,就像表演,有天我終於厭倦了,想要放棄。」
我將自己的疑惑告訴他:「那為什麼我會有這種感覺呢?」
「很多人都會面對性別困惑和性別焦慮,但究竟是不是跨性別最終要看你最後的選擇。」
「所以即使我在小時候否定過自己的性別,現在對於女性身份的認可,仍然意味著我是一個順性別女性?」
社會並不鼓勵對於性別的疑惑和反思,在我成長的環境中,人們羞於談論,所有人都認可一個固有模式:高三前只是無性別意識的普通學生,而畢業後,則需要孩子們迅速脫下去二元化的校服,成為符合兩性視角和社會規定的二元者。
逆常識、逆規定的現象往往被壓制,在孩子內部也將形成鄙視鏈。那些在高中初中率先擁有性別意識的孩子,註定是引人注目的。但那些在大學後仍然毫無性別意識的人,又將成為人們嘲笑諷刺的對象。
於我而言,對於性別的探索只進行到否定階段便被學習蓋住了。
灰在描述他大學前的狀況時與我驚人的相似:「大學前只是一個小動物,什麼都不懂,只知道學習而已。」大學的社會化和對性別意識的需求重新喚起了當初被蓋住的焦慮和思考,灰往前走了,正如我主動地去探索如何成為一個美的女性,他將目光投向內心深處對性別的認知。
但我仍然想不通:我的主動探索究竟出自哪裡?它看起來過分順理成章。那麼灰呢?灰是如何確定自己的認知的呢?
我期望從灰的回答中獲得一點啟發,準確說,當我靠近灰的世界和故事,進入他的生活語境,我隱約感受到一種與我迥異的思考方式。這讓我感到興奮和激動。
事實上,聊完後,我震驚於灰自我發現的歷程覺察到矛盾和焦慮後,灰開始使用各種方式嘗試如何找到自己。他以自己做為實驗樣本,開始了一場自我探究。
灰告訴我,他首先去尋求了專業的意見,而專業的諮詢並沒有解決他的問題。
「醫生說,你大概是精神分裂了吧!」灰大笑說。
閱讀、實驗、分析、反思,一個個循環後得出初步結論,接著藉助現代醫學的力量排除幹擾因素,進一步驗證猜想。
對於常人而言,直面自己在各種小事上的痛苦和彷徨已需要龐大的心理能量,更毋論面對你已被限定的肉體。他拿出科學的冷靜,實驗性地嘗試過去,如同拿著手術刀沉穩地解剖自己;科學、客觀,一步步找到自己要走的路。
我羨慕灰理智冷靜的方式,被他的故事深夜治癒過清楚地看到自己到底是誰,明白之後的道路如何接著走下去,追隨自己的意願而生活,這是多麼酷的一件事情!
我沒有告訴過灰:因為有他的存在,我看到自我認可、與身體和解的可能性。
那時候,我患上了神經性貪食症,它反覆發作、不可控制,我常常衝動性購置無數垃圾食品,暴食然後嘔吐。我頻繁地感受到從胃部翻起來的酸水和液態食物,自發地嘔吐。身體的欲望讓我害怕,同時我恐懼自責自己的失控,隨之而來的是深切的自我厭惡和抑鬱。
灰的肉體沒有成為束縛他的枷鎖,而成為了他追求自我、實現生活的一部分。
是的,在灰和那些跨性別者的故事中,我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幫助者。我傾聽灰,並在灰的生活方式中獲得了勇敢去面對自己的力量。這些情緒體驗也在我和其他跨性別者溝通中反覆出現,我深感自己對於自我的想像力匱乏,為ta們不斷的尋求並認可自我而感到敬佩。
在項目不斷接觸其他跨性別者的過程中,我又去和灰見了一次面。我們聊到未來,說到以後生活會如何,灰笑咪咪地說,當然是努力賺錢,不拉低大家的生活水平啊!
他身邊坐著明,兩人指上戴著同款的戒指,偶爾竊竊私語。
我問:「如果回到過去,你想對那時候的自己說什麼?」
灰毫不猶豫地說:「好好學習,不要戀愛!」
我們都笑起來。
拜訪灰的時候,我們路過的一個小廟宇,我們看到了煙火嫋嫋的神佛,是個好兆頭啊!
現在的我,已不再暴食。
編輯 ✎ 李鈃瀅
作者/圖片✎ 子產的女友
排版✎ 詩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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