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因斯坦談人生》[美]海倫·杜卡斯、巴納希·霍夫曼編選,李宏昀譯,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
海倫·杜卡斯女士從1928年開始擔任愛因斯坦的秘書,直到他1955年逝世;此後她一直是愛因斯坦檔案的保管者。她出於個人興趣收集的大量書信及其他隻言片語,堪稱愛因斯坦性格氣質的結晶。
《愛因斯坦談人生》([美]海倫·杜卡斯、巴納希·霍夫曼編選,李宏昀譯,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並非傳記,也不闡釋愛因斯坦的科學思想,書中內容大部分是愛因斯坦迄今從未發表過的書信,以及他不為發表、信筆寫下的隻言片語。讀者可以感受到愛因斯坦作為傑出科學家、卓越藝術家以及文字優美的思考者的不同側面。
「誇耀角落」
1952年夏天,有位先前的傳記作者卡爾·希利格(CarlSeelig)來信,向愛因斯坦詢問他第一次獲得榮譽博士學位時的詳情。愛因斯坦回信說,那件事發生在1909年。當時他還在伯爾尼的瑞士聯邦專利局謀生,儘管他早在四年前就發表了狹義相對論。為了慶祝加爾文創建該校三百五十周年,日內瓦大學在1909年的夏天頒發了一百多個榮譽學位。愛因斯坦回信的原文是這樣的:
有一天,我在伯爾尼的專利局收到一個大信封,裡面是一張裝幀精美的紙片。紙上用花哨的字體(簡直令我相信這是拉丁文其實是法文,用書寫體印成。)印了些貌似與我無關也無甚趣味的內容。這份令人難忘的文件上有個顯著錯誤,或許是它觸動了愛因斯坦的下意識並影響了他的行動:學位接受者被印成了「特恩斯坦(Tinstein)先生」而不是「愛因斯坦(Einstein)先生」。於是這東西立刻進了辦公室的廢紙簍。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在邀請我參加加爾文慶典,並且宣布我已被日內瓦大學授予了榮譽博士學位。顯然,日內瓦大學的人正確地理解了我的沉默,於是他們求助於我的朋友兼學生盧西恩·查文(LucienChavan)。他是日內瓦人,但當時住在伯爾尼。他勸我去日內瓦,因為這事推也推不掉———此外他沒作什麼解釋。
於是我在指定的日子趕赴日內瓦。當晚,在我們下榻的旅館的餐廳,我認識了幾位來自蘇黎世的教授……他們各自說了自己是以什麼身份來的。由於我一言不發,他們便問起我這個問題,我只得承認我對此一無所知。好在他們什麼都知道,並且不吝向我透露了內情。第二天人們要我和一群學者一同露面,但我身上只有草帽和便服。我想一個人待著,這個要求被斷然拒絕。由於我的參與,這次慶典顯得頗為滑稽。
慶典以宴會告終,這可算是我一生中參加過的最豐盛奢華的宴會了。我問坐在我身邊的日內瓦顯貴:「假如加爾文還在這裡,你知道他會幹什麼嗎?」他表示不知道,並問我有何高見。我說:「他準會豎一個大火堆,把咱們這些饕餮之徒全都燒死。」那男人再也沒有吭聲。以上就是我對這次難忘的慶典活動的回憶。
1936年下半年,伯爾尼科學協會寄來了剛授予愛因斯坦不久的學位證書。翌年1月4日愛因斯坦從普林斯頓寫了回信,信中寫道:
得知伯爾尼科學協會如此惦念我,你們不曉得我有多高興。仿佛是早已逝去的青春歲月向我傳來了消息。愜意而富於激情的夜晚又一次浮現在腦海,尤其是內科教授薩利(薩利斯?)對課程內容的精彩評論。我立馬給這份證書鑲上了鏡框。我獲得過各種證書,但懸掛在書房裡的僅此一份。它使我想起我在伯爾尼度過的時光,以及我在那裡的朋友們。
請向協會成員傳達我誠摯的謝意,他們的善意令我不勝感激。
有一點需要補充一下:收到這份證書時,愛因斯坦說:「這玩意我得鑲好掛起來,因為那會兒他們曾經嘲笑過我和我的觀點。」當然,愛因斯坦獲得的其他榮譽不計其數,但他並沒有把它們鑲入鏡框掛到牆上。它們被藏在角落裡,愛因斯坦名之為「誇耀角落」。
我對未來的計劃
愛因斯坦在阿勞讀書時曾學過法語。這裡我們把愛因斯坦的一篇法語作文———當然已經被法語老師修改過———逐字譯成英文,刊載如下。作文題目看上去像是老師給全班同學的命題,當時愛因斯坦年方十六。
我對未來的計劃
快樂的人滿足於現狀,不大為未來考慮。而另一方面,年輕人總喜歡大膽地暢想未來。對一個嚴肅認真的年輕人來說,儘可能準確地為自己樹立人生目標,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如果我有幸通過考試,我將到蘇黎世的聯邦工藝學院學習。在那裡我將用四年時間學習數學和物理。我希望自己能夠成為自然科學這些分支的教授,我喜愛的是其中理論性的部分。
我制訂這樣的計劃,理由如下:首先,我個人擅長抽象思維和數學思維,不善於幻想和實踐。再者,我的心願也促使我作出上述選擇。這很自然:人總是喜歡做他擅長的事情。此外,科學工作有一定的獨立性,這也讓我頗感稱心。
在一篇未曾發表的傳記性短文中,愛因斯坦的妹妹瑪雅(Maja)提到,愛因斯坦總是對人們倍加珍視甚至視為不可或缺的物質類東西缺乏興趣。據妹妹回憶,少年愛因斯坦常這麼說:「我的餐廳裡只需要一張松木桌子、一條長板凳和幾把椅子就夠了。」
時間是個篩子
1949年2月22日,愛因斯坦給作家馬克斯·布羅德(Max Brod)寫了一封信。布羅德當時正在光火,因為有位書評家在評論菲力普·法蘭克(PhilippFrank)那本優秀的愛因斯坦傳記時,對他的書作了錯誤的點評。愛因斯坦在信中寫道:
(倫敦)《泰晤士報》文學增刊上的一篇書評竟讓你如此義憤填膺。你固然在理,可我依然忍俊不禁。有人為了掙點小錢寫了篇浮光掠影的文章,半通不通,沒人會認真閱讀的;你何必那麼當真?外面發表的關於我的無恥謠言和胡謅多得可以用桶來裝,如果在意這些,我早成泉下之鬼了。這樣安慰自己吧:時間是個篩子,重要的東西多半都會漏過網眼落入遺忘的深淵;而被時間挑剩下的,往往仍是些陳詞濫調罷了。
下面這句話與此有關,它來自愛因斯坦於1930年3月21日寫給朋友埃倫弗斯特(Ehrenfest)的信:只要涉及我,即便是小聲嘀咕都會變成嘹亮的軍號。
以下這話來自愛因斯坦於1953年10月25日寫給他的傳記作家卡爾·希利格的信:過去我是真不知道,我每一句漫不經心的評語都會被人抓住並記錄下來。不然的話,我準會往自己的殼裡鑽得更深些。
捫心自問
1951年10月28日,一位心理學專業的研究生向普林斯頓的愛因斯坦來信求教,信的文筆頗為漂亮。這位學生是家中獨子,同他父母一樣,是猶太人,但並不接受正統的猶太教義。一年半以前,他深深地愛上了一位信仰浸禮會教義的姑娘。這對戀人深知,信仰方面的隔閡會對婚姻造成困擾,而且人們漫不經心的議論也容易傷人;不過他們積極地與親友熟人接觸交往,感到壓力、困難並非無法克服。這位姑娘還主動表示願意皈依猶太教,這樣他們將來的子女就能擁有更加和諧的家庭生活。小夥子的父母喜歡這位姑娘,但不同宗教信仰間的通婚令他們不勝驚惶,所以堅決反對。小夥子捨不得這位姑娘,但他又不願同父母決裂而給他們造成終生難愈的創傷。他問愛因斯坦,當人試圖開創新生活的時候,把妻子看得比父母更重要是否正確。
愛因斯坦在來信背面用德文起草了回信底稿。寄出的回信多半是英文,但愛因斯坦的文件檔案中只有這份德文底稿了。以下是譯文:
我得坦率地講,就那些決定孩子們人生方向的重大決策而言,我不贊同父母施加影響。這種事應該由孩子自己說了算。
不過,當你想要作出你父母並不贊成的抉擇時,你得捫心自問:我的內心深處是否已經足夠獨立,使得我能夠在違反父母意願的同時不喪失內在的均衡寧靜?如果你對此沒有把握,那麼我不鼓勵你採取下一步行動———這也是為了姑娘的利益。以上就是你作出選擇的唯一依據。
啊,年輕人
愛因斯坦一家在柏林附近的卡普特有一套避暑住宅,他們都非常喜歡。後來這所房子被納粹沒收,而早在1932年,前景就已經頗為黯淡。卡普特一位鄰居的女兒有一本紀念冊,有一次她請愛因斯坦在裡邊題辭留念。1932年,愛因斯坦在紀念冊中這樣寫道:
啊,年輕人,你們可知道,人類並不是從你們這一代才開始嚮往美好自由的生活?你們可知道,歷代先輩們都同你們有著一樣的渴望———然而總是有種種困擾仇恨令他們紛紛碰壁?
你們可知道,只有在對世間萬物的愛和理解中,這般熾熱的願望才可能實現?無論男女老幼、飛禽走獸、樹木花草還是日月星辰,在愛和理解中,讓它們的歡樂成為你的歡樂,它們的痛楚成為你的痛楚。睜開眼睛,敞開心扉,伸出雙手;不要像祖先們那樣,貪婪地沉溺於歷史的毒酒中。讓整個大地都成為你的祖國吧,這樣你的一切努力都將成為福祉流布四方。
俄亥俄州一位五年級教師發現,許多學生在得知人類也屬於動物界時,都感到震驚。他建議大家寫信向偉大學者們徵求意見。1952年11月26日,他選取了一部分信件寄給普林斯頓的愛因斯坦,請他抽空答覆。1953年1月17日,愛因斯坦用英文答覆如下:親愛的孩子們:
我們不應該問「什麼是動物」,而應該問「我們稱之為動物的是什麼?」我想,當一件事物具備如下特徵時,我們便稱之為動物:它必須吸收營養,它從與自己相似的先輩繁衍而來,它生長,它獨立走動,它到一定時候就會死亡。因為這樣的理由,我們把昆蟲、雞、狗、猴子都稱為動物。那麼人類呢?用上面的方式考慮一下這個問題,然後你們就可以判斷把人類稱為動物是不是件很自然的事情了。
1952年2月25日,英國一所中學的「六年級協會」寫信給愛因斯坦,興奮地通知他,協會所有成員幾乎全體一致地推選愛因斯坦擔任協會會長。誠然,這一職位無須承擔任何義務;再說根據組織的規章制度,他們也沒有設立會長的規定。但是他們感到,愛因斯坦會喜歡這麼個結果,因為這是協會對愛因斯坦偉大工作的承認。
1952年3月17日,愛因斯坦用英文回復如下:
作為一個曾經的教員,我非常樂意接受貴協會對我的任命,並為此感到自豪。儘管我是個老吉普賽人,對於受尊敬的事物有那麼種由來已久的傾向———你們懂的。然而我不得不說,對於你們事先未經我的同意就作出此項任命,本人略感困惑(倒也不是大不了的困惑)。
愛因斯坦的回信被鑲入鏡框掛在學校圖書館裡,「六年級協會」就在此聚會。這封信很可能至今依然掛在那兒。
他還挺帥的
1920年9月,愛因斯坦去斯圖加特講學。逗留期間,他妻子愛爾莎(Elsa)邀請了他們的表親來遊覽。但遺憾的是,愛爾莎沒有把他們的孩子一起請來,其中有位八歲的女孩伊莉莎白·萊(ElisabethNey)。愛因斯坦知道這孩子很逗,於是在1920年9月30日給她寄去了一張詼諧逗趣的明信片。萊很珍愛這張明信片,因此將它保存至今:親愛的萊小姐:
愛爾莎告訴我,你很不滿意,因為你沒有見到愛因斯坦叔叔。我把他的模樣告訴你吧:蒼白臉,長頭髮,肚子有點鼓。走路挺笨拙,嘴裡叼雪茄———假如湊巧有雪茄的話———口袋裡揣著筆,要不就拿在手裡。不過,羅圈腿還不至於,肉瘤也沒有,所以他還挺帥的呢———起碼他的手上不像醜八怪那樣長滿了毛。因此,你沒能見到他,確實是個遺憾。
致以熱情的問候!
你的叔叔愛因斯坦
1950年4月12日,愛因斯坦的一位遠親從巴黎來信告訴愛因斯坦,他的兒子即將上大學物理和化學;他熱切期望家族裡最有名望的成員能給他兒子寫幾句話。
愛因斯坦於1950年5月18日回了信,回信是以一節小詩開頭的:
世事多艱,我也困窘苦惱;
倘若是牧師,我願為你祝福祈禱。
無論如何,收到你的來信並得知你兒子將獻身物理學研究,我感到十分高興。但我必須指出,如果一個人不滿足於表面現象而要深入探索,那麼這項工作就是艱難的。在我看來,倘若能把內心追求和謀生手段區分開,那就最好了。畢竟,每天都等上天賞飯吃,並不是件賞心樂事。
過了幾年,到了1954年3月1日,這位遠親再次寫信給愛因斯坦告訴他其間發生的事情。他兒子把愛因斯坦的來信鑲進鏡框,掛在了書房的床頭上。這位遠親說,愛因斯坦的話顯然大有魔力,因為他兒子在第一次學位考試中就名列全班榜首。當他要兒子在滑雪度假、金錢等選項中任選一項作為獎勵時,他兒子羞怯地說,是否可以得到他心目中的保護人和偶像的一張籤名照。
愛因斯坦隨即寄去了一張籤上自己大名的照片。
1947年7月11日,愛達荷州一位農民寫信告訴愛因斯坦,他已給兒子取名為阿爾伯特。他想知道愛因斯坦是否願意寄幾句話,給他的兒子當一件「法寶」,鼓勵他上進。1947年7月30日,愛因斯坦用英文寫了回信:
任何真正有價值的東西不可能產生於雄心壯志或單純的責任感;它只能產生於對人、對客觀事物的愛和獻身。
那位父親收到回信後樂不可支。他寄來了阿爾伯特的小照,還說要送愛因斯坦一包愛達荷州的土豆以示感謝。結果,愛因斯坦收到了好大一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