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記者接到衢縣青年朱昌程的投訴,稱其在永康打工時被衝床壓掉5個手指,在治療3個月後,老闆不願再支付醫療費只能提前出院,而且對賠償一事又再三推卸責任。
據他的朋友在電話裡透露,此類事故在該廠已經不止一次了,而且在整個永康也十分普遍。
朱昌程到底是怎麼受的傷?老闆為何拒絕承擔責任?衝床傷人事故在永康是不是頻繁發生?帶著種種疑問,記者日前專赴永康對此事進行了實地採訪。
受害者:我的手指就是這臺衝床切下來的
4月16日中午12時,金華市中心醫院花壇。記者見到了從衢縣趕過來的朱昌程和她的姐姐朱豔芳。
到今年8月份才滿18周歲的朱昌程,還是一臉稚氣。當記者要求看看他的手時,他猶豫了好幾分鐘,在姐姐的一再提醒下,才把雙手從衣袖裡伸出來。
這是雙誰看了都會痛心的手:左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以及右手的食指都沒了,只留下幾個肉瘤;右手的大拇指是再植的,因沒有神經和肌腱,既無感覺也不能活動;兩隻手掌已經變形,很難握或者拿東西。
離開金華市中心醫院,記者與姐弟倆一起坐車前往昌程發生事故的廠家——位於永康方巖鎮的大明實業有限公司。到達大明公司已經是下午4點鐘了。記者在沒有透露身份的情況下,隨朱豔芳姐弟進了工作間。記者數了數,總共見到了4臺衝床,還有一臺拉伸機。
昌程向記者指認了當時自己出事的那臺衝床。從標籤上知道這臺機器叫「開式可傾壓力機」,機器型號為723-35,編號為100,生產廠家是「永康雄偉鍛壓工具機廠」。在衝床旁,朱昌程向記者講述了整個事情的發生經過:
昌程是去年10月23日到大明公司的。在沒有經過專門培訓的情況下,起先做下料工序,作業時手指不需要伸到模具下面,也比較安全。12月21日晚上8點鐘上班時,當時主管生產的胡廠長告訴他,廠裡要急著出貨,而工作都卡在「切邊」工序上了,4臺衝床3臺都換上了切邊模具。胡廠長讓昌程也做切邊,並跟他講了幾個要領,這個從未接觸過此道工序的昌程就走上了新崗位。
昌程說,當天做的是一種搪瓷蓋子切邊。不僅蓋子放進時需要用手,取出時也要用手。不知道是衝床有些失靈,還是第一次做切邊,昌程覺得好像總不順心。
昌程回憶,由於每天工作長達12小時,到12月22日凌晨3點多時,身體也比較疲勞。當他雙手將蓋子放進去時,腳不知怎麼踩在了制動板上,上模就合下來,而他的5個手指也就斷了。他大叫了一聲。
據當時站在昌程旁邊一臺衝床作業的工友鄭國明回憶,「聽到叫聲,看到昌程蹲在地上,雙手在滴滴嗒嗒流血。當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時,就馬上去叫經理葉大明。葉大明很快就來了,幾個人幫昌程用毛巾裹住雙手,我抓起還在模具上的5個斷指用布包好,和大明一起將昌程送到了金華市中心醫院。一路上昌程不停叫痛,血從毛巾裡不斷滲出來,車裡也滴了很多血。一直到醫院解開毛巾,還滴了一大灘血呢。」
出事後,鄭國明和幾個工人相繼離開了大明公司。他說:「我是和昌程同時進廠的,到離廠時總共才兩個來月,賺了一千零點錢。一想起昌程的事就覺得後怕,這種事故萬一發生在自己身上,這以後的路還怎麼走啊!」
在那臺衝床邊,昌程輕聲說了好幾遍:「我的手指就是這臺衝床切下來的。」當記者想給昌程和這臺令他「刻骨銘心」的衝床拍張「紀念照」時,被公司的幾個管理人員制止了,他們說:「我們有權力不讓你拍廠裡的設備。」
昌程說:「到永康打工沒滿兩個月,沒賺到幾個錢,卻將一雙手廢了,想想真不划算。要是知道衝床這麼危險,再苦再窮也不會做這份活。」
朱豔芳告訴記者,他們家條件本來就不好,母親在昌程出生的那年得了重症肌無力,要每天吃藥才能在家裡走幾步路,心情好時可以做一點家務活。父親身體也一直不好,前年9月份還生過一場大病。昌程出事後,兩位老人精神一下子全垮了。朱豔芳說:「家裡一直靠我們姐弟在外打工維持生活,現在家裡經濟狀況更糟了。」
總經理:這事我們一點責任也沒有
次日清晨7時,記者和朱豔芳姐弟再次來到大明公司,想就傷殘賠付等事宜與總經理葉大明商量。葉大明一邊接電話談業務,一邊和手下談工作。等葉大明接完一個電話,朱豔芳插話道:「葉廠長,現在能不能談談昌程壓傷賠償的事?」
葉大明說:「我沒空。你等我通知,約好時間再來處理吧。」
朱豔芳:「我們來一趟不容易,為什麼你就不能抽空談一下呢?」
葉大明:「我現在廠裡忙得很,昨晚接待外商,今天還有很多重要事情要處理。」
朱豔芳:「難道比手指被壓斷還重要嗎?」
葉大明:「那又不是我們的責任!」
記者見他們已無法談下去,就勸朱豔芳姐弟退出,並向葉大明表明了自己的記者身份,想就有關問題了解一下情況。誰知葉大明立刻顯得十分惱火,大聲斥責朱豔芳:「這事沒有處理完之前,你不要讓任何人來插手。把什麼亂七八糟的人帶來,你想幹什麼?」
過了好一會,葉大明才在罵罵咧咧中聲明自己有權利「不接受任何採訪」中「接受」了採訪。
記:請問經理,你們公司以前是不是也發生過這種事情?
葉:在永康,哪天不發生這種事情?
記:發生這種事情你們廠裡應承擔多少責任?
葉:責任?我們一點責任也沒有!
記:難道都是工人的責任?
葉:當然!他自己要打瞌睡,把雙手放進去壓掉你有什麼辦法?
記:朱昌程還沒有獨立頂崗能力,怎麼能讓他頂一個從沒做過的崗位呢?
葉:我們又沒強迫他去做,他完全可以拒絕嘛。
朱豔芳:他一個打工的有權利拒絕嗎?
葉:那他總有權利不出來打工嘛!
記:以前出了這種事你們給對方多少錢?
葉:有的3000塊,有的1000塊。
記:朱豔芳想知道,你們到底準備給朱昌程多少賠償?
葉:不能叫賠償。我們又沒責任,有什麼好賠的?我們是本著人道主義精神,給他們一些生活補助!
記:聽朱豔芳說,朱昌程的一個手指沒有肌腱,想再進行一次肌腱移植,而廠裡以不能繼續負擔為由,使他不得不提前出院,是不是這樣?
葉:我這個廠是大家一點一點做出來的,一個工廠總不能為他一個人生產吧。朱昌程進廠才兩個月,還沒生產出多少東西就出了這種事情,我們為他的治療已經花了3.48萬元了。
記:你們廠裡有什麼安全管理措施?
葉:有一整套安全管理制度,而且老職工都要組織參加勞動部門的考試,取得上崗證(據事後了解,一些在該廠工作4年之久的人也沒參加過任何考試)。
記:你們的設備是不是應該整改?這種未加保護裝置的衝床是不是很容易出事故?
葉:衝床又不是我們自己生產的,是永康一些生產衝床的企業生產的。我們能怎麼改?在永康,都是這樣的設備,又不是我們一家出事故?永康哪天不出這樣的事故?
記:這件事情你們準備怎麼了結?
葉:先商量。我們已在鎮工業辦公室立過案,可以調解,也可以走法律程序。我現在沒時間陪你們。我們有事,請你們走吧。
葉大明說到這裡,撕了一張紙,寫了幾個字,籤了名,蓋了公司印章,讓記者轉給朱豔芳。上面寫著:「朱昌程:有關衝床事故一事,請你在2001年5月3日前來我廠處理有關事項。」
在永康:一年要發生上千起這樣的事故
「在永康,哪天不發生這種事情?」葉大明的話在記者的耳邊迴響。到底永康一年要發生多少這樣的事?切掉多少打工者的手指?在昌程曾經住過的集體宿舍裡,記者以昌程朋友的身份和該廠打工的人聊了起來。
1996年9月就進大明公司工作的一位工友說:「這種事情在大明廠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記得的就有兩次,都是斷了好幾個手指,全是安徽的打工仔,後來廠裡到底賠了多少也不清楚。」
一位江西工友說:「好像不止兩次,還有一次就發生在去年農曆正月裡,當時只斷了一個手指。不過這種事情也不是只發生在大明公司一家。我以前工作的一家單位,就在我工作檯旁邊有個四川人,他年齡不大,工作也麻利。他當時是左手放料,右手開電閘的。不知道怎麼就把左手4個手指給切下來了。當時可能也沒覺得痛,也沒什麼血。他舉著左手問我:『老師傅,我這隻手的4個手指是不是短了一截?』我一看,媽呀,4截手指還掉在模具上呢。」
一位外廠的打工者說:「這種事情太多了,你只要在一個廠幹上3年,保準會看到這種事情。」
從宿舍出來後,我們來到一家飲食店吃飯。一位客人告訴我們:「這事太平常了,一年整個永康切下的手指頭一千個也不止。」
老闆馬上提出疑義:「一千個?那太少一點了吧。」
而一位計程車司機則告訴記者:「我幾乎每年都要碰到好幾起這樣的事,都是我送到縉雲傷科醫院去的。你想了解這個數字,不妨到這家醫院去看看。」
這家醫院位於麗水市縉雲縣東方鎮,打的從永康到這裡要花75元錢。醫院的正式名字叫縉雲田氏傷科醫院,是一家私立醫院。
在該院的手外科病房,記者見到了許許多多的斷掌斷指病人。手外科的主治醫生宋國營和胡德鋒告訴記者,「縉雲這邊沒有幾家五金企業,這裡的手外科病人一般都是永康送過來的。」
當問起這裡一年要接待多少這樣的病人時,胡德鋒說:「大約每個月總有25-30例這類手術,而且一般都是比較重的傷情。一年下來總要超過300例。」
在回永康的路上,這位自稱姓李的計程車司機告訴記者:「永康一年不知道要發生多少起這樣的事。傷輕的就近在一般的衛生所、醫院包紮一下也就行了,傷重的才會送金華和縉雲等地。」
在金華中心醫院病房,我們見到了很多這樣的病人。一位姓馬的醫生告訴記者,這些手外傷病人除了來自永康外,也有從東陽或義烏過來的,他們大多是在五金廠打工時被衝床等機器壓斷手指、手掌甚至是整隻手的。
在永康市勞動局仲裁科,聽記者查問由工傷發生的勞動糾紛的數字時,工作人員程浩告訴記者:「挺多的,一年下來立案和不立案的這類糾紛總有1000起吧。」
程浩介紹說,一般重傷(指一節手指以上的)按規定都要登記,由勞動管理站(與鄉鎮的工業辦公室是兩塊牌子一套班子)負責調解,調解不成的再由當事人向仲裁部門申訴立案。
經過兩天的採訪,記者確信:在永康發生的斷指事故一年裡少說也有千起。
市安監科:做五金的,難保不發生這樣的事
永康一年發生這麼多的斷指斷掌事故,記者走訪了永康市勞動局安全生產監督科。
科長李欣翔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表示:在永康,絕大多數小企業都是做五金的,廠裡有衝床等機器,難保不發生傷指一類的工傷事故。
當記者問李科長有什麼具體管理措施時,李科長說:「我們每年都要編發教材,要組織工人進行考試。」
記者又問:「有些老闆不組織職工參加考試和培訓,你們有什麼手段?」
李科長答:「永康企業這麼多,我們不可能一家一家去查。這就看他自覺不自覺了。再說現在打工的流動性很大,有多少老闆願意付這筆錢呢。培訓好了,人也走掉了,他根本不划算呀。」
記者:「聽寧波的一位老闆說他那邊的衝床是有防護措施的,好像是安裝了紅外線控制裝置,如果手伸進去,上模就不會下來了。」
李科長:「那東西1984年國務院就規定過了,說是沒裝紅外或感應裝置的不準使用。但事實上有的地方裝了以後事故不僅沒下降,反而上升了。」
記者:「為什麼?」
李科長:「機器總有失靈的時候。一旦裝了這種防護裝置,工人就失去了警惕性,老是把手往裡面放,機器一失靈,手掌或手指就被壓斷了。這項規定後來也就沒強制推行。」
採訪後記
朱昌程斷指的事,我們還不知道將會以何種方式了結。記者擔心的,不僅僅是朱昌程能不能拿到應該得到的傷殘補助款,而是整個永康幾乎每天還在上演著同樣的慘劇。在永康,從五金企業的老闆到普通打工者、從普通市民到有關部門的管理人員好像都接受了這樣一種觀念:搞五金的,誰家不發生這類事情?這種麻木不仁的心態令記者震驚和寒心。
朱昌程事件的發生,不僅是沒有保護裝置的劣質衝床所致,更是人們漠視安全漠視生命的觀念所致。而且,打工者作為弱勢一族,通常不會為一兩個手指去打一場官司。發生事故後,不少私企老闆常常以幾千元的代價就輕易將打工者打發回家。
久而久之,打工者的斷指就不再被人們重視。
我們希望,永康當地的生產廠家和企業主管部門對頻繁發生的工傷斷指事件能予以重視。人的生命是最可寶貴的,再也不能熟視無睹,麻木不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