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笛卡兒開始,西方哲學一直與宗教和神學區分開來,但近代哲學仍然以神為討論起點,只有極少數的哲學家沒有詳談神的必然性和作用。兩者的根本差別只在於:神學由基督教經典和教義出發,而哲學由理智出發。而現代思想的其中一個標誌,就在於對神的討論越來越脫離崇高性,宗教權威也已經不再被視為真理的最高根據。
路德維希費爾巴哈——黑格爾與馬克思之間的過渡人物
路德維希費爾巴哈(Ludwig Andreas von Feuerbach)常常被視為黑格爾與馬克思之間的過渡人物,這固然是因為他最先將黑格爾的唯心主義顛倒成唯物主義,但更根本的原因,是他對哲學和社會的態度也處在保守和先進之間。黑格爾年輕時經歷了法國大革命的衝擊,成熟後又見證著傳統社會漸漸崩潰、市民社會越來越現實化的歷史處境,黑格爾樂觀地承認這是世界從舊發展至新的表象。馬克思則目擊了資本和商品經濟在歐洲越來越獨立,因而意識到世界必定會再迎來革命性的變化。黑格爾在此之後,馬克思則等待下一波社會巨變,而生於1804年,逝於1872年的費爾巴哈,卻夾在兩個巨變的時代之間。這是理解費爾巴哈生平和思想的最基礎背景。
費爾巴哈的祖輩都是新教徒和法學家,他的父親安瑟莫在法學理論有重大貢獻,推動了德國刑法中對酷刑的廢除,但也因為他的自由主義態度,常常與較保守的其他居民和同事不和。他們所定居的巴伐利亞幾次出現頗大規模的天主教徒反動活動,他們全家都受到影響,因此費爾巴哈的父親自然很反對宗教狂熱,也不支持費爾巴哈去讀神學。但費爾巴哈對宏大的真理論述深感興趣,執意要在海德堡大學學習神學,後來覺得求知慾還未被滿足,又轉學到柏林大學,先後聽了黑格爾與謝林的哲學課。
放棄宗教,走向哲學的費爾巴哈,認為只有哲學才可以通向真理
後來,20歲時的費爾巴哈卻對神學失去熱誠,他認為只有哲學才可以通向真理;他也開始與青年黑格爾派,即深受黑格爾哲學影響,以自我意識和感受性來批判宗教信條和權威的青年學者交往。他畢業後寫成了反對宗教的來世論、靈魂不滅論,換句話說,就是反基督教的著作。費爾巴哈的才華和思想被他的校友和朋友所賞識,但也因為他公然的反基督教主張,他沒能在大學裡找到正式教授的職位,只能在學生的邀請下作臨時性的講學。
這種生活節奏維持了十年,他的論述終於成熟,作為開明的黑格爾主義者和進步思想家的名聲也越來越大,生計也有了起色,與妻子經營利潤不高的瓷器工場維持到巴伐利亞的起居。1841年,費爾巴哈最重要的作品《基督教的本質》出版,在此後短短7年間再版了兩次。在1848年社會風潮到處爆發之前,費爾巴哈是全歐洲最受人矚目的哲學家,一切的保守主義都視他為敵人,而一切自居進步的思想者都是費爾巴哈的追隨者。《基督教的本質》雖然對基督教有不少批判與諷刺之處,但費爾巴哈的原意並不停留在嘲弄基督教的弊端上,他關注的仍然是人的精神無限性。
是人創造了上帝,而非上帝創造人
費爾巴哈反對基督教的觀點,原因在於他認為上帝是人的創造,而人只是由自然演化而成,並非由任何超自然力量所一次性地創造出來,而非是荒唐的上帝造人。然而,他並不是平庸的無神論者,他並不僅僅認為神明的概念只是人出於心理需要而子虛烏有的狂想,而是認為那些應該歸於造物主的光榮,例如崇高、絕對、秩序、愛、平等和正義,本身就是人性的內涵。
一般意義下的無神論認為上帝(神)不存在,這同時意味著無限性不存在,而只有有限者存在——神學家或教會將無神論說成是虛無主義和墮落的前提,並不是完全錯誤的。但費爾巴哈並不是這種無神論,因為他並不是認為上帝——無限性不存在,而是主張:神性不過就是人性。提出要將無限性重新定位到人性自身。
宗教因此是人性的異化(alienation)。人道主義者曾經將這種異化概念,常常只看成是一種痛苦的心理狀況,這也導致了異化的原意被曲解。異化本身只是指分離:在猶太教—基督教中,這個詞用於亞當與夏娃犯了原罪後與上帝分離,而在世俗化了的經濟學中,同樣的概念用於描述將財產出賣給他人——也就是說,異化首先假定了被異化、被出賣、被分離出去的東西,原本是屬於異化者的。各種哲學、神學和經濟學思想,其實都是站在不同的立場來處理異化:對費爾巴哈來說,人可以將那些他轉讓給造物主的偉大事物復歸到自己身上。
費爾巴哈有著濃厚的人本主義思想,他認為這種異化形式可以取消,但神性的內容可以以社會進步來實現和發展。神學(宗教)當然也就完全失去存在意義,因為既然沒有外在於人的神性,也就不需要以崇敬他者和解釋外來權威的方式來做研究;他認為人類學可以取代神學,在未來會成為探索人類自我探索的最重要方法。這就是費爾巴哈思想裡超時代的地方。然而,費爾巴哈也只是停留在此,他並沒有像後來的馬克思那樣,對異化理論和人的物質生活作具體和深刻的分析,僅僅在提出了一個正確的問題方向後,不在繼續往前走,他也只是以綱領的形式來號召人類學發展,而並沒有自己著手研究。
1848年之前,費爾巴哈思想是每個有志於社會進步的人都吸取的營養,而在各處的革命都被王室和資本家合流的保守勢力撲殺後,歐洲又立刻瀰漫著悲觀和極度內向的叔本華哲學。費爾巴哈一直不太理解為什麼社會突然對他失去興趣,也不能超越這種進步夢想破滅後的失落和反動氣氛,不斷重複同樣的宗教和神話分析,漸漸被時代所遺忘。他本人的生活也有著這種躊躇不前的調性,在1848年後,他的朋友和學生都因為擔憂歐洲的巨變而移民到美洲,他也計劃過舉家移居,但最後仍然是停滯不前,終身在故鄉小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