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洪濤 賓夕法尼亞大學醫學院 副教授
核心提要
1. 疫情期間回國的旅客中,至少有近百人因超過中國37.3的發燒標準沒能登上回國的飛機。但這個溫度在美國的發燒標準下,是可以順利登機的。
2. 疫苗臨床數據顯示,美國Moderna公司研發的疫苗,相比陳薇院士研製的疫苗發燒率明顯變低。國外38度以上算發燒,但國內37.3即為發燒,因此國內疫苗實驗發燒率就顯得比較高。
3. 常見的體溫測量方式包括對肛溫、耳溫、額溫、口腔溫度和腋下溫度的測量。不同測量方式下,溫度測量結果會有不同,發燒標準的制定也應差異化。
4. 陳薇院士提到:已經多次提出過中國發燒標準與國際脫軌的問題,但是一直得不到解決。中國發燒標準遵循170年前德國內科醫生根據測量腋窩溫度所制定的標準,依然使用37.3度的標準容易產生誤判,也與國際標準脫軌了。
5. 由於身體表面額溫要比體內溫度低,導致疫情期間廣泛使用的紅外熱象儀的靈敏度降低,很 多發燒患者都不能靠額溫槍識別出來。所以,也需要對檢測溫度的儀器做出相應的規定。
同樣溫度美國不算發燒中國算
中美發燒標準不同
導致10多位留學生因37.3度無法登機
9月初,一位從休斯敦轉機荷蘭阿姆斯特丹,再中轉回上海的學生在自媒體發文,講述自己因為在機場測量體溫時達到37.4度,超過規定的37.3度發燒標準而沒有能登上飛機。他自述自己在紐約機場登機時,體溫也是37.4度,但卻順利登機。這使他非常困惑,為什麼在美國37.4度連低燒都不算,在中國就成了一個發燒標準了?
據了解,類似這位留學生相同經歷的疫情期間回國的旅客中,至少有近百人因超過37.3度發燒標準,而沒有能夠登上回國的飛機。
一般的感冒之後,就常常會出現發燒的現象。在美國, 如果發燒沒超過39度,除非已經持續了三天以上,或者出現了其他比較嚴重的併發症,一般都看不了醫生的門診。因此,在感冒之後,大家也就是服用藥店裡可以買到的非處方退燒藥,而大多數感冒的發燒時間,也就三天左右。所以,不管發燒的門檻是37.3度還是38度,基本不影響大家的生活和治療。
但是在中國,感冒常常是一個需要到醫院或診所治療的問題。如果測的是口腔溫度或者耳溫,但是以37.3度為發燒門檻,一些屬於體溫正常的人,也會被當作發燒病人,導致一些不必要的治療。
新冠病毒感染之後,有的人會出現症狀,而那些沒有症狀的人就稱為無症狀感染者。在鑽石公主郵輪上,檢測時無症狀感染者的比例為58%,但其中有一部分感染者尚處於症狀潛伏期,最終無症狀感染者的比例為50%左右 [4]。
但是從最近新疆、大連的疫情來看,無症狀的比例只有20%左右。是否因為中國的發燒標準「太嚴」,導致一些無症狀者也出現了「發燒」的症狀?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不過,雖然確診人數和無症狀感染人數在中國是分開統計,只要病毒核酸檢測陽性結果,不管是否有症狀,感染者都會被隔離,他們的密切接觸者也都會被進一步隔離觀察,並不影響對疫情的控制。
但是,有一些人可能因為這個37.3度的發燒門檻而陷入困境。目前回國的班機,旅客要順利登機,有一個硬性的規定:不能發燒!而發燒的門檻就是37.3度。現在回國的航班很少,機票本來就很難買,而許多人就因為如上述那位從阿姆斯特丹轉機的留學生一樣,超過了37.3度而被拒絕登機。更有甚者,同樣是從阿姆斯特丹轉機,這位C同學則被卡在了37度。
他把自己的經歷發表在了知乎上,C同學從美國雪城驅車至紐約機場,登上了飛往阿姆斯特丹的航班,在阿姆斯特丹停留14個小時後,將轉乘回國的班機。因為穿著防護服,又在機場睡了一覺,他的兩次體溫均為37.2度。雖然體溫仍在正常範圍內,但是仍然沒法登機。與C同學情況相同的共有4人,既沒法入境荷蘭,也沒法返回美國,只能滯留在機場。在疫情期,機場又是感染高風險地區。這四位同學為感染的風險而擔驚受怕,萬一真被感染了,那真就回不去了。
6月15日,有網友在柬單網App爆料,自己好不容易買到了從金邊飛往廣州的南航機票,原以為終於能夠順利回國,卻沒料到因溫度過高而無法登機。該網友表示機場工作人員先是用額溫槍進行體溫測量,溫度顯示37.3℃,之後又用溫度計進行了三次體溫測量,分別是37.3℃、37.4℃、37.6℃,最終因體溫過高而無法登機。工作人員表示可以退票或改籤,但只有7月底才有座位。
健康時報在3月30日曾經報導過,有一位女同胞卡著37.3度的最高體溫坐上了從法蘭克福直飛國內的飛機,飛機著陸之後體溫仍沒下降。之所以特別被報導,是因為抵達後曾試圖逃避隔離,被工作人員阻止。這位同胞是幸運的,體溫沒有超過37.3,所以上了飛機,但是不管是否發燒,都應該按照規定隔離,畢竟可能是因為是無症狀感染者,導致病毒傳播。
嚴格的防疫措施,固然非常重要,但是所有的決策,是否應該基於科學,而不是一刀切的行政規定呢?
或者說,因為37.3度的發燒標準是按照腋窩溫度來定的,如果檢測的不是腋窩溫度,是否給旅客一個測腋溫的機會呢?
今年6月,國家衛健委官網曾發布10條2020年高考防疫關鍵措施,其中提到「所有考生、考試工作人員體溫低於37.3℃方可進入考點。如體溫不合格,可適當休息後使用其他設備或其他方式再次測量,仍不合格的,須經專業評估,綜合研判評估是否具備參加考試的條件,凡不具備相關條件的,須安排在備用隔離考場考試,不得與健康考生同考場考試。」
相對來說,這是一個比較合理的規定,畢竟考慮到了不同測溫方法之間的差異,至少沒有一刀切。但發燒標準的不同,除了不能乘坐航班返國外,更重要的是,可能會影響到科學試驗的準確性以及對於副作用的評定。
中美兩國疫苗臨床試驗的發燒率差距大,
是否因為發燒標準不同所導致?
7月14日,美國Moderna公司在《新英格蘭醫學雜誌》上發表了其新冠mRNA疫苗1期臨床的結果 [1]。7月20日,中國陳薇院士的團隊,也在《柳葉刀》雜誌上發表了腺病毒載體疫苗2期臨床的數據 [2]。對比這兩個報告,有一個數據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陳薇院士的腺病毒載體疫苗只需要接種一針,但出現了16%的發燒率。相比之下,在Moderna公司的臨床試驗中,志願者在接種第一針mRNA疫苗之後,都沒有發燒的現象;在第二針之後,25微克劑量組還是沒有出現發燒,但是100微克劑量有40%的人出現發燒。從發燒這個症狀上看,是否腺病毒載體疫苗不良反應更嚴重一些呢?
7月28日,在天津市舉辦的一次活動中,陳薇院士作了一個簡短的內部報告,介紹了腺病毒載體疫苗的研製進程。在報告裡,陳薇院士提到了中外臨床試驗中對發燒的不同定義。陳薇院士表示,目前在國外38度以上才算發燒,但國內是37.3度。因為中國的標準較嚴格,腺病毒載體疫苗接種後,發燒率就顯得較高。在所公布的1期臨床試驗結果中,疫苗組發燒率為42% [3],但是如果以38度為標準,其實只有4.8%。
如果仔細比較一下雙方的標準,確實如陳薇院士所述。在Moderna公司的研究報告中[1],發燒等級分為輕微(38 ~ 38.4度)、中等(38 .5~ 38.9度) 和嚴重(39 ~ 40度) 。而在腺病毒載體疫苗的臨床試驗方案中,發燒等級則根據腋窩溫度,分為一級(37.3 ~< 38度)、二級(38 ~< 38.5度)、三級(38 .5~ <39.5度)和四級(39.5度以上) 。
這兩個臨床試驗,所對應的是中美兩國的發燒標準。對比溫度數值可以看出,不但中國的發燒範圍更廣,包括了37.3 ~ 38度之間的低燒範圍,而且兩國對嚴重發燒的定義標準也不一樣。一般3級以上的發燒認為是嚴重發燒,在中國的標準中,38.5度以上即可認為是嚴重,而在美國的標準中,38 .5~ 38.9度只是中等程度發燒,需要39度以上,才是嚴重發燒。看來中國的標準確實「更嚴」。
所以,比較兩個疫苗的效果時,不能簡單地比較來自不同臨床試驗的數值。最靠譜的比較,是做「頭對頭」的臨床試驗,在同一個臨床研究中直接比較兩種疫苗, 不但試驗的人群有可比性,衡量的標準也一致。
但是,陳薇院士關於發燒的解釋,引出了一個重要的話題:發燒的標準是怎麼定的?
中國37.3度的發燒門檻值
與美國38度發燒值是怎麼計算與制定的?
發燒是一個常見的症狀,但如何正確定義發燒,卻不是一個簡單的事。很多人也許沒有意識到的是,其實每個人在同一天之中,體溫也會出現一定的波動。
圖:每天不同時間段的體溫波動(圖片來自加拿大McGill大學)
從每日體溫的波動可以看出,人體體溫一般在傍晚時分達到最高,在清晨達到最低。所以,如果認為體溫達到37.3度以上就為發燒,那在每一天中,尤其是在運動之後,人體都會出現發燒的現象。
不只是人體體溫在一天之中有波動,即便在同一個時間,身體的不同地方所測到的體溫也會有所差別。有報導說,1974年北京朝陽醫院測定了1030名健康成年人的平均體溫:腋溫36.8度,口腔溫度37.2度,肛溫37.5度。結果表明:肛溫高於口腔溫度,口腔溫度又高於腋窩溫度。
年齡也會影響正常體溫的,在兒童中,正常的體溫也會偏高,以耳溫為例,在兩歲以前的幼童中,正常體溫範圍為36.4 ~38度;但是對於 11~65歲的人來說,正常範圍則是 35.9 ~37.6 度)。
正常體溫範圍(來源:medical news today)
美國的臨床試驗是按照美國CDC對發燒的定義:體溫38度以上(相當於華氏100.4度以上)。但是,由於身體不同部位所測的體溫不同,所以如果要正確對發燒進行表述,不能僅僅使用一個溫度的數值,還需要表明是何種方式測量的體溫。如美國著名的梅奧診所,在其網站上就清楚地表明,在一般情況下,如果溫度計顯示如下的溫度,可以認為是發燒:
肛溫、耳溫和額溫:38度以上;
口腔溫度:37.8以上;
腋下溫度:37.2以上;
所以,如果只說38度以上是發燒,但檢測的是腋下溫度,那麼一部分已經發低燒的人(37.3 ~37.9 度),就會被認為是正常。不過,在美國這不是問題,因為一般檢測的是口腔溫度,家庭裡使用的是耳溫槍。
中國37.3度的發燒門檻值,應該是按照腋窩溫度來劃定的。如果一刀切,都按是否超過37.3度來判斷發燒,問題就比較大了!因為目前一般都不檢測腋下溫度,如果是口腔溫度,37.3~37.9 度之間仍處於正常範圍,但是會被誤判為「發燒」!
不過,如果陳薇院士測量的是腋下溫度,那實際上與美國使用的38度發燒標準是可比的。
超過150年的體溫標準
是否需要修改?
1851 年,德國內科醫生 Wunderlich 經過對 2萬5千人進行體溫檢測,獲得了超過100萬個腋窩溫度數據,從而總結出人體的正常平均體溫為37度,範圍為36.2 ~37.5度。
當時Wunderlich醫生所使用的溫度計,有一英尺長(約30釐米),非常笨拙,測量一個溫度需要20分鐘,非常費時。但是這樣一個相對原始和費時的溫度計,卻並沒有阻擋Wunderlich建立一個能夠沿用170年的標準!這應該是一個奇蹟。
但是,170年過去了,檢測體溫的溫度計,已經從一英尺長的老式笨重溫度計,進化到了電子溫度計以及紅外線額溫槍。
中國一直遵循著Wunderlich醫生根據腋窩溫度制定的發燒標準,根據1974年北京朝陽醫院對國人體溫的測定,已經發現對於普通人來說,腋窩溫度最低,37.3度的發燒門檻溫度,不適合口腔溫度。但奇怪的是,國內基本仍然在一刀切使用這個37.3度的標準。
陳薇院士提到:已經多次提出過中國發燒標準與國際脫軌的問題,但是一直得不到解決。
院士提出的問題都得不到解決,是不是職責不清,沒有哪個部門敢站出來管一管這個事呢?
需要指出的是,用37.3度一刀切是錯誤的,改用38度一刀切,同樣是錯誤的,尤其在目前大量使用額溫槍的情況下。
在疫情時期,機場等人流量比較大的地方,會使用紅外熱象儀進行體溫篩查。有一個新加坡的研究,對比了三種不同的紅外熱象儀,其中一種是手持的額溫槍,其他兩種為大型的紅外成像儀。研究人員分別使用這三種儀器對430人進行檢測,其中包括34個發燒者,結果發現,如果使用37.5度發燒標準,三種儀器檢測的假陽性都不高,為0.9% ~8%,但是,靈敏卻有問題,最低的是手持額溫槍,只有29.4%, 最高成像儀也只有89.7% [5]。也就是說,在最糟糕的情況下,有70%的發燒患者都不能靠額溫槍識別出來。
圖:文獻[5]中使用的一種紅外成像儀。
導致靈敏度太低的原因,是身體表面額溫要比體內溫度更低。如果仔細看一下紅外熱象儀中的假陰性,溫度讀數都在36~37.5之間。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香港衛生部門所推薦的發燒門檻就有兩個:1. 耳溫:38度;2. 額溫:36度 [6]。
所以,如果不對檢測溫度的儀器做出相應的規定,只是使用37.3度這樣一個標準,那機場使用紅外線檢測,就會漏掉很多已經出現低燒的人。順著這個思路再深想一下,在疫情期間,國內居住小區、商場、工作地點進門之前都要先來一「槍」,但這額溫槍也只能檢出發燒溫度比較高的人,會漏掉低燒的人。不能說這就失去了溫檢的意義,有總比沒有強,但是疫情能被控制住,一半應該是因為幸運,可能沒有那麼多低燒的人;一半是因為戴口罩。
因為額溫不準確,所以一般的額溫槍只能用來作為篩查,並不能作為醫學數據。需要指出的是,有一種接觸式的額溫槍,並不是通過紅外線來檢測體表溫度,而是同時使用兩種溫度掃描,既採集周圍環境溫度,也測量患者皮膚的動脈溫度,並通過計算顯示出動脈溫度。通過這種額溫槍所測出來的溫度,要比口腔溫度還高0.5度,因此應該使用38度的發燒門檻值。
作為一個大國,中國希望引領世界的科技進步,這就需要將一些不合時宜的標準改變,與時俱進。
人類的發燒,成就了溫度計,但溫度計不是指揮棒,人類不能被溫度計盲目地引導,否則還沒發燒,就已經燒迷糊了。
發燒的標準,不是一個小問題,值得大家關心。
參考文獻:
1.Jackson, L.A., et al., An mRNA Vaccine against SARS-CoV-2 — Preliminary Report.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 2020.
2.Zhu, F.-C., et al., Immunogenicity and safety of a recombinant adenovirus type-5-vectored COVID-19 vaccine in healthy adults aged 18 years or older: a randomised, double-blind, placebo-controlled, phase 2 trial. The Lancet.
3.Zhu, F.-C., et al., Safety, tolerability, and immunogenicity of a recombinant adenovirus type-5 vectored COVID-19 vaccine: a dose-escalation, open-label, non-randomised, first-in-human trial. The Lancet, 2020. 395(10240): p. 1845-1854.
4.Sakurai, A., et al., Natural History of Asymptomatic SARS-CoV-2 Infection.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 2020.
5.Tay, M.R., et al., Comparison of Infrared Thermal Detection Systems for mass fever screening in a tropical healthcare setting. Public health, 2015. 129(11): p. 1471-1478.
6. Hong Kong Medical Device Division. Proper Use of Thermometers to Measure Body Temperature. 2018.Available online: https://www.mdd.gov.hk/english/emp/emp_gp/files/thermometer_eng.pdf (accessed on12 December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