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秀庵是普陀山上的一座小廟,外人對它了解不多。從普陀山客運碼頭對面上山,步行十分鐘就到。現在它是普陀山佛教文化研究所的所在地。更為奇特的就是它裡面供奉的菩薩和佛陀都是彩色的。五彩的偶像,才顯得更真實些。1981年畫家朱仁民在創作巨幅(3m*300m)中國畫《大道海天篇》時不慎從梯子上跌落,摔成重傷,傷到了腰椎。醫生說他這一輩子可能都無法再站立起來。他於是就到了這隱秀庵裡來,靜養數年。他時常望見對岸沈家門海中的一座小島,於是發願說,若有天身體能恢復,就在那座島上給觀音塑個像。五年以後,他奇蹟般地站了起來。1996年,他買下了這個島。
這座島名叫採花山。附近的漁民說每次經過這片海域,必是風大浪急。但若是船上載有女眷,則風平浪靜。故島名採花。後來估計是嫌這個名字粗鄙,就改名叫做菜花山。朱仁民買下這個島後改名蓮花島,意為蓮花洋中的一座島是也。朱大師在島上和海塘上塑了許多羅漢像,並特別塑了一尊慧鍔的雕像放置在島上的廣場中央,並說:「我們所見的海天,正是慧鍔所見的海天。」這個塑像下面有塊石碑,上面刻著明朝周應賓《普陀山志》裡的故事:
梁貞明二年,日本僧慧鍔得觀音相與五臺山,將歸日本。舟觸新羅礁,蓮花擋洋,舟蔽不前。鍔禱曰:「使我國眾生無緣見佛,當從所向建立精藍。」有頃,舟向潮音洞泊焉。有居民張氏目睹斯異,遂舍所居,築室供之。號為「不肯去觀音院」。
這段記載,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有情節,基本上是把慧鍔和不肯去觀音院的故事講清楚了。慧鍔和尚也就被公認為是普陀山的開山祖師。後世也是以這個記載為藍本,牽強附會,添枝加葉,將這個開山故事演繹成了一個經典。
然而就是這段記載卻也疑點重重。首先,他錯把「不肯去觀音院」的建立時間當成了慧鍔來山的時間,這個錯誤後來已經得到了糾正;第二,慧鍔從五臺山帶來的明明是觀音相,即畫像。以後的記載卻都成了塑像;第三,蓮花擋洋的描寫。海上怎麼可能會有蓮花這樣的植物?到後來又離譜到變成了鐵蓮花。真實事件變成了靈異故事。最後,慧鍔的祈禱言之鑿鑿。山志作者不是當事人,他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須知,慧鍔開山的故事並沒有留下當事人的任何記錄。它的傳播類似於民間口頭文學傳播一樣,本是大家傳來傳去。如果真正落實到文字和記載,也只能是比較文學或校勘學,比較各個版本記載的異同而已。誠然人是有這麼一個人,但不免會有假託的成分。我不是質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只是想儘量還原它本來的歷史的面目。
這個故事是有兩個不同系統的記載來源的。一是佛教系統,比如《佛祖統紀》(宋志磐,1269年)、《元亨釋書》(日僧師煉,1322年)、《佛祖歷代通載》(元念常,1344年)等等;一個則是歷代的普陀山志,基本上對這個故事是抄來抄去,再加上作者的一些創作。
慧鍔何許人也,他是晚唐來中國學習佛法的僧人。他朝拜的目的地,是山西的五臺山。五臺山作為文殊菩薩的道場,在東漢佛教剛傳入中國時就已開山。南北朝北魏時期有一個較大的發展,而到了唐朝迎來了它的再次繁盛,也基本確立了它作為文殊道場的地位。它是當時全國的佛教中心,所謂「天下學佛道者,多宗旨於五臺」(《金石粹編》卷一一三)。也可以這麼說,在普陀山作為觀音道場正式確立之前,五臺山是根正苗紅的觀音道場。
唐朝對日交流極為繁盛,來五臺山交流學習的日本僧人不計其數。慧鍔就是其中的一個,他來過大唐三次,分別為公元841年,845年和854年。最後一次就促成了「不肯去觀音」這件事。公元854年是唐宣宗大中八年,他歸國的時間是大中十二年(858年)。《佛祖統紀》卷四十二記載:
大中十二年,日本國沙門慧鍔禮五臺山的觀音像,道四明,將歸國。舟過補陀山附著石上不得進。眾疑懼,禱之日:「若尊像於海東機緣未熟,請留此山。」舟即浮動。鍔哀慕不能去,乃結廬海上以奉之。鄞人聞之,請其像歸安開元寺。今人或稱「五臺寺」,又稱「不肯去觀音院」。其後有異僧持嘉木至寺,仿其制刻之。扃戶施工,彌月成像。忽失僧所在,乃迎到補陀山。
這一段是最早的有關慧鍔開山的記載:慧鍔從五臺山得到了觀音像,取道寧波回國至普陀山海域時,船觸礁。慧鍔禱告之後,船才脫險,於是建立寺院。寧波人後來把觀音像請到了城裡,而普陀山上供奉的,是一個奇異的僧人之後的復刻版。而第一部普陀山志盛熙明《補陀洛迦山傳》裡關於此事是這樣記載的:
日本僧慧鍔,從五臺山,得菩薩像,將還國,抵焦石,舟不能動,望潮音洞默叩得達岸,乃以像舍於洞側張氏家,屢睹神異,遂舍居作觀音院。郡將聞之,迎像入城,為民祈福。未幾,有僧,不知何許人,索嘉木扃戶刻之,彌月像成,僧不知所在,金所奉菩薩像,即此也。
這個記載也是比較客觀的敘述,除了時間沒有交代,其他都是經得起推敲的事實。相比之下,志磐的敘述就有靈異的成分,而周應賓的則更是荒腔走板。
在此之後這個故事越傳越離奇。比如有說慧鍔那尊觀音像是從五臺山偷來的。日本籍的僧人從中國五臺山偷一尊觀音像,確實是民族主義者借題發揮的好材料。之後,觀音不肯去又恰好印證慧鍔所為的不義。但是我想,如果普陀山的開山始於一個不義的行為。那麼,那尊觀音像不要也罷。
又比如說慧鍔的船出事時,「蓮花擋洋」。後世有作品直接說船失事就是因為蓮花擋住去路,又或者稱蓮花是鐵的。這都是從諸多靈異故事裡誤植而來。盛熙明的山志裡提到蓮花擋洋,是在元至正十三年,哈喇歹上山,對菩薩不敬,返程登船時「蓮花滿洋」。而到了明朝周應賓寫山志,寫這個靈異發生時間,比元朝還早。在宋初,有日本海島劫掠觀音像回日本,就已經「滿洋開鐵蓮花,舟不能行」。又講到宋太祖叫中官王貴進香,他也對菩薩有褻瀆,之後就「滿海復生鐵蓮花,風濤洶湧,舟不能前」。這一則傳說,其實就是鐵蓮花的依據。但,蓮花洋的稱呼,絕不可能早於元朝。自916年不肯去觀音院正式建立,到1080年正式改名寶陀觀音寺,這一百多年的歷史,基本是空白,若不編造點故事出來,形成連貫呢?
實際上我還有一個疑問,就是他從五臺山請來的到底是一尊佛像還是一副畫像。誠然周應賓和志磐都只提觀音像,而未明確說是畫像或者是佛像。《佛祖歷代通載》卷十七卻明確說:日本僧惠鍔,自五臺得觀音畫像,欲還本國。王亨彥編輯的《普陀洛迦新志》卷六錄有康熙朝復興普陀山的潮音通旭贊觀音像的一首詩,日:「親從五臺來,欲向日本去。普門名號遍十方,何必繪像圖歸計」。我查閱外國人著述普陀山的文字中提及這個故事時,都將觀音像稱作為image,中國人劉恩蘭的文章裡則直接作picture。這些證據都說明是畫像而非塑像。
誠然,唐朝時佛教造像已頗為發達,但慧鍔也不至於千裡迢迢帶著一尊觀音像回日本。朱仁民蓮花島上的塑像是慧鍔手裡抱著一個供著觀音的佛龕,這其實就是藝術家對於文獻的合理想像。先不論佛像大小是否合適,但就這一尊塑像,他就可能受到了所謂學者的誤導了。
因此。我在查閱了諸多關於這個故事的文獻和記載以後,得出大致的關於這個故事的具體內容:公元854年(唐大中八年),日本僧人慧鍔最後一次進入中國訪問。他從五臺山請了一幅觀音畫像,從明州(今寧波)回日本。公元858年(唐大中十二年)的某日,慧鍔的船開到了普陀山的海域,天氣極差,能見度很低,船不幸撞上了礁石。船無法繼續前進,船上的人驚慌失措,大家儘量把東西都扔到海裡,以減輕負重。慧鍔此時是否有祈禱不得而知,但求神明保佑,應該是作為一個佛教徒的本能。最後他們獲救了,就近到普陀山潮音洞附近修整。洞旁邊住著一個張姓的居民目,睹了這個過程,就將自己所住的房子讓出來,供奉觀音。之後不肯去觀音名聲大噪,明州的官員就把觀音像請到城裡去。此時來了一個不知的僧人,根據畫像復刻了一尊觀音像。之後不辭而別。普陀山上的人就將這復刻的佛像送回到了普陀山,將原先的屋宅在梁貞明二年改建為「不肯去觀音院」。
那塊差點斷送了慧鍔性命的礁石,當地人稱為缸爿礁。因為礁石上時常聚集海鷗,當地人又稱海鷗為缸爿,故名。慧鍔當時所乘的船是新羅人張友信的,因此出事以後,這塊礁石就被稱為新羅礁。
現在的蓮花島已然是舟山市普陀區的一個文化景觀,但朱先生最初的想法是在島上做一個巨大的觀音造像,不知為何最終未能如願。而後政府填海造屋,原先蓮花島僅有一條海塘可通,現在卻成了半島。無怪乎朱先生有次在訪談裡大呼負負:「我買的可是一座島啊!」臨了,可能我們現在所見的海天,早已不是慧鍔當年所見的海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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