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季《樂隊的夏天》落幕了。在讚譽與爭議中,這檔綜藝總體來說還是較為成功地把搖滾音樂推到了大眾視野中,在這個夏天賺足了笑與淚。穿插樂理小課堂、偶爾緬懷下搖滾史來個回憶殺,能夠看出節目組在科普搖滾文化上頗費心思。不過現實遠遠沒有彭磊所調侃的「中年練習生情誼」那麼簡單,節目中沒有明確說出的但又不言自明的,是自搖滾樂誕生以來就一直根深蒂固的性別文化。
搖滾樂是一種男性氣質主導的音樂,樂隊文化是一種男性話語為主流的文化。從節目參演樂隊的成員構成上就已經能夠看出來:31支樂隊中,只有9支樂隊中有女性成員,其中又只有斯斯與帆、Mr. Miss、皇后皮箱和旺福由女性擔任主唱(而且斯斯與帆和Mr. Miss明顯不屬於搖滾風格)。待到比賽進入到Hot 5階段時,舞臺上就只有石璐和趙夢兩個女樂手了。
另外,女樂手的八卦比其音樂更受關注,比如人們一談到石璐,首先想到的是她和子健的感情史、她的失敗婚姻和單親媽媽身份。女樂手的外貌也是繞不開的話題(「夢姐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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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搖滾樂中女性樂手那麼少?難道搖滾樂是天生屬於男性的文化嗎?
性、反叛與電吉他霸權:搖滾樂天然具有男性氣質
從搖滾樂幾十年的發展歷史來看,佔主導地位的一直是白人、男性和中產階級音樂家,能被人記住的搖滾明星也幾乎全都是白人男性。但如果追溯其起源,搖滾樂的始祖其實是黑人音樂,甚至有人稱,搖滾樂本身就是白人男性對黑人音樂的剽竊和佔有——早期搖滾樂很多都是黑人節奏布魯斯的翻版,歐美唱片公司把黑人音樂創作掠奪來,讓白人歌手演唱並宣傳發行,變成大眾商品,慢慢讓搖滾樂為大眾所熟知。
與黑人在搖滾樂中的缺席與邊緣化相似,女性在搖滾樂誕生初期就是相對失語的。在《搖滾神話學》一書中,作者露芙·帕黛(Ruth Padel)直接稱搖滾樂為「男性的音樂」。搖滾樂中的核心角色——電吉他,被她認為是陽具崇拜的象徵。
從聲音上來說,樂器插電所放大的音量、力度、技巧與緊迫感,極大加劇了藍調音樂中的男性氣質,成為奠定搖滾樂風格的關鍵。從形象上來看,「拿在手上,你先感受到吉他長長的琴頭,而非琴身。你認同的是琴頭,就好像是打手槍一樣。」電吉他是男性身體的延伸,手指在電吉他上反覆滑動彈奏時,與手淫的動作相似。在1973年的一場演唱會上,雌雄難辨的鮑伊用牙齒撥動吉他手的琴弦,成為那個時代驚世駭俗的舉動,其背後的性暗示不言而喻。
大衛·鮑伊在1973年的演唱會上
另外,搖滾樂誕生之後,很快成為青少年抗議的出口。尤其在六十年代,搖滾將藍調音樂中原有的「政治與性的痛苦」轉化為青少年與成年人之間的鬥爭,而這場鬥爭中,「性」成為了青少年表達逆反的武器。高調地談論性愛,戲謔地嘲弄性愛,無異於向壓抑、威嚴的父權社會豎中指。在搖滾樂中種種關於性的話語中,充滿激情的男孩試圖扮演成熟的男人,而女性在此過程中充當男性慾望的客體。
換句話說,性的話語在搖滾文化中的蔓延,已然使搖滾樂變成了一個對女性不夠友好的環境。
天使、壞女孩與蛇蠍美人:搖滾樂中的「第二性」
從搖滾樂的歌詞文本來看,女性的形象不外乎幾類:象徵著純潔的小鎮少女,叛逆輕佻的壞女孩,以及欺騙男人感情卻又令人慾罷不能的蛇蠍美人。這幾種形象,皆為從男性視角出發對女性所進行的想像,或是某種理想的寄託,或是某些欲望的投射。
在鮑勃·迪倫一首《來自北方鄉村的姑娘》(Girl from the North Country)中,鄉村女孩樸素而純潔,長髮披肩,與故鄉田園的形象相互重疊,喚起浪遊四方的青年的思念。而他最為經典的作品之一《像一塊滾石》(Like A Rolling Stone),就以對一位傲慢女孩的嘲弄貫穿整個故事:你曾經衣著光鮮,高高在上,後來還不是跌了跟頭,遭人恥笑。
在滾石樂隊的《紅糖》(Brown Sugar)中,直接嘲諷女主角的母親是「帳篷表演的皇后」,「她的男友全都是十六歲的小毛孩」("I bet your mama was a Tent Show queen / And all her boyfriend were sweet sixteen")。
滾石樂隊
在王子(Prince)的《紅色克爾維特》(Little Red Corvette)中,女主角是非常容易一見鍾情的人,愛上對方後就迅速棄他而去("You're the kind of person / That believes in makin' out once / Love'em and leave'em fast"),而這激起男性更大的佔有欲,以至於唱出「我要馴服你」("I'm gonna try to tame you")。
《搖滾神話學》中,作者也指出,搖滾歌曲中充斥著太多的「寶貝」(baby),這個詞語暗示了女性像玩物、孩童、洋娃娃,有矮化女性的意味。
文本之外,現實中的搖滾圈也往往戴著有色眼鏡看待女性。人們想像搖滾圈的女孩是開放的、關係混亂的,有時還會將之與骨肉皮(Groupie,也稱果兒)進行類比。
當年頗為知名的骨肉皮Lori Maddox和齊柏林飛艇的成員合影
在上世紀60年代的搖滾樂興盛時期,骨肉皮文化盛極一時。所謂骨肉皮,指的是為搖滾樂手主動「獻身」或保持一種浪漫關係的女孩。那個年代,幾乎每個有名的樂手身邊都會圍著幾個年輕女孩,她們是樂迷、情人與靈感繆斯。有人甚至說,60年代搖滾吉他大師的出現與骨肉皮的興盛和崇拜有很大的關係。一個骨肉皮甚至寫了一本自傳《我與樂隊在一起》(I'm With The Band),回憶自己跟60年代無數搖滾明星的風流韻事,滾石樂隊、齊柏林飛艇、大門樂隊等皆名列其中。
《我與樂隊在一起》(I'm With The Band)
如果說在六七十年代,骨肉皮尚且可被稱之為一種文化,與當時的嬉皮士、性解放等社會運動相伴而生。但當後來這一潮流已經大大衰退後,骨肉皮再也不是令人引以為豪的標籤,反而成了一種汙名。至今仍有媒體報導翻出王菲、姜昕與竇唯的陳年情事,冠她們以骨肉皮的稱號,這不能不令人感受到對女性的偏見與惡意。
年輕時的王菲和竇唯
上文談及了在搖滾樂的歌詞內容與現實圈子中,作為客體的女性是如何被想像與被汙名化的。那么女性搖滾樂手本身呢?她們是否掌握了更多的主動權,打破被凝視的關係?
女搖滾樂手的「生存策略」
搖滾史上有不少令人矚目的女性,比如被稱為「朋克教母」的帕蒂·史密斯。在她的回憶錄《只是孩子》(Just Kids)中,談到她年輕時與「垮掉派」的先驅艾倫·金斯堡相識的故事。有一次史密斯沒有足夠的錢付帳,是金斯堡給她買了一個三明治和一杯咖啡。但當他們開始攀談時,金斯堡的語氣裡掩飾不住失望:「我本以為你是個非常漂亮的男孩。」
帕蒂·史密斯年輕時一頭凌亂的黑髮,中性化的裝束,以及瘦得顴骨突出的臉頰,的確像極了一個憂鬱的男孩。而她所走的硬朗路線,其實是很多搖滾女性都會採取的一種策略——如果女性想要擺脫附屬地位,不依靠於外貌,又要去除骨肉皮的標籤的話,往往會以極端、強硬、瘋狂的形象示人。
帕蒂·史密斯
另一個令人慨嘆的例子是詹尼斯·喬普林(Janis Joplin),她用原始而粗野的叫喊方式把音樂中的敏感和神經質無限放大,同時還肆無忌憚地酗酒、吸毒、更換性夥伴。而她的瘋狂也註定了自我毀滅的結局,在27歲就迅速燃盡了生命。
詹尼斯·喬普林
中國搖滾樂史上,雖然女性的身影零星,但依然出現了如羅琦、蔚華這樣一鳴驚人的歌者。有學者總結了中國女性搖滾音樂人的四種不同策略:忽略女性身份,強調專業技能(如眼鏡蛇樂隊、龍寬);塑造壞女人形象(如羅琦);主張女性主義,反抗男性樂手(如掛在盒子上的主唱王悅);用英語演唱,走國際化路線(如後海大鯊魚的主唱付菡、田原)。
《樂夏》中與面孔同臺演出的羅琦。皮衣和爆炸頭示人的她,依然延續著年輕時的酷女孩形象。
眼鏡蛇樂隊
「策略」一詞就已經令人感到沮喪,這意味著,女性要想在一個男性話語主導的領域內立足,需要花費更多的心思。
「從文化上而言,我們不允許女人那麼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因為那樣很可怕。對於這樣的女人,我們不是迴避她們,就是把她們視為瘋子。用力過猛、過於強硬的女歌手往往難以持久。她們是曇花一現,是天邊划過的閃電或流星……」音速青年(Sonic Youth)的女主唱金·戈登(Kim Gordon)在自傳《樂隊女孩》(Girl in a Band)中這樣說道。顯然,她不希望自己在舞臺上以失控或癲狂的姿態博人關注,然後成為觀眾眼中的奇觀。
金·戈登的自傳《樂隊女孩》(Girl in a Band)
一個明顯的轉折發生在90年代。在當時男性主導的音樂場景中,女性不光沒有位置,還要擔心自己遭到性侵的威脅。基於對這一狀況的不滿,「暴女」(riot grrrl)運動拉開了帷幕。這場地下女性主義青年文化運動,鼓勵女性唱出自己被侵害的經歷,在搖滾現場為女性爭取到一塊安全的空間。在此過程中,一些全女性或女性成員主導的樂隊崛起,搖滾樂的男權神話,在這一時期才得到了真正意義上的撼動。
是搖滾樂手,也是妻子和母親:現實的壓力
視線拉回到當下中國,搖滾樂呈現出日益多元化的面貌,女性拿起吉他貝斯、站在舞臺上肆意蹦跳並不是什麼新鮮事。除了在《樂夏》中亮相的刺蝟、新褲子這樣擁有女樂手的老樂隊,近幾年新興的女子搖滾樂隊也表現不俗,比如在演出中頭戴溫柔的白紗卻又演奏著最躁動的音樂的小王樂隊。
我們往往看到樂隊女孩有多酷,卻看不到她們有多苦。一方面,凡是穩定性弱的行業,往往都是性別分布不均衡的,搖滾樂也不例外。由於女性承擔著更多照顧家庭、養育孩子的社會期望,在東奔西走中,很多女性放棄了搖滾樂。
另一方面,女性要留在搖滾圈裡要面臨各種各樣的壓力,石璐在採訪中就曾提到說,女鼓手面臨最大的挑戰是體力,巡演途中扛著樂器上上下下,上臺後還得有十足的精力去演出。生完孩子六個月後她回到舞臺上,漲奶的時候胳膊都抬不起來。石璐還提到新褲子的趙夢每次錄節目都自己化妝,她納悶道,節目組不是有現成的化妝師嗎,趙夢說這不是彭磊和龐寬都得等著我嗎,咱們女孩化妝太慢了(36氪的採訪)。
新褲子樂隊的成員趙夢
其實,搖滾樂中不平等的性別關係,與搖滾樂的內核之間本就存在著悖謬。搖滾樂自誕生起就被寄予了顛覆傳統、打破常規、反抗不公的期望,它要挑戰的,不僅僅是父權、戰爭、暴力與糟糕的社會制度,同時也包括性別偏見帶給我們的枷鎖。
想像有一天,女性自由地在舞臺下歡呼、在舞臺上演奏——這才夠搖滾呢。
責編:顏和
圖片: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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