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外:毛尖電影隨筆》 毛尖 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2年6月
毛尖的影評風格很獨特,她在報紙專欄上用文化批評的方式寫電影,在文學雜誌上用隨筆雜感的方式寫電影,在評論刊物上用半論文的方式寫電影。有評論認為,爛片當道的時代,我們更需要毛尖的文字。毛尖筆下不時令人眼前一亮的比喻,加上皮裡陽秋的機鋒,看完爛片的鬱悶,一讀她的尖酸辛辣,不無化解之功。
作者簡介
毛尖,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外語系學士、中文系碩士,香港科技大學博士,現任教於華東師範大學。著有《非常罪 非常美》、《慢慢微笑》、《當世界向右的時候》、《沒有你不行,有你也不行》、《亂來》、《這些年》等。
在許鞍華的攝影棚
《姨媽的後現代生活》在各大媒體的娛樂版活躍了個把月,最近平息了一點。一來呢,周潤發抵滬已經一段時間,秋水望穿欄杆拍遍的狗仔,開始是看見人頭馬就狂拍一通,後來絕瞭望,直言相告,找不到發哥,房間背臺詞呢;二來呢,影片的最大招牌,發哥和斯琴高娃的戀情也浮出地表,但記者追問又追問的愛情床戲,似乎也就流於娛樂前戲了。
然後呢,就像武俠中的大隊人馬總是在人們睡著的時候來臨,突然,大編劇李檣來電話,問我,想不想探班《姨媽》?他用了極其平常的語氣說,今天是發哥和斯琴高娃的床上戲。那真是叫飽漢不知餓漢飢!在我的少年時代,就算吹牛說有一天要親眼看看活生生的許文強,也會被嘲笑的聲音淹沒。他在銀幕上吃方便麵,方便麵就成了最高飲食原則;他圍個白絲巾追求女孩子,白絲巾就成了終極愛情信號。沒錯,歲月流逝,我們對周潤發的愛慢慢消融於日常的飲食男女,但是,他一直是親人一樣的存在。
去了好萊塢的發哥,自然已經是洋親戚,但是,在許鞍華的攝影棚裡看到他,還是叫人心頭一熱,風雪故人來呵。為因了劇情的需要,發哥披著一身上海混混的腔調,但是,當許導高音宣布開始後,他擁著被窩裡的斯琴高娃,用普通話認真抒情:「我原來以為……」
呵,我原來以為,發哥對高娃,就算山崩地裂,表面上還會是言笑晏晏,所謂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他這樣認真說出,倒是有點意外的。回頭去看許導演,導演的大眼睛盯著監視器,說,「很好。」我忽然覺得這句臺詞其實是屬於許鞍華的。
我在七八年前就見過許導演,當然她不認識我。那時,我在香港讀書,有大把時間可以跑各大影院看電影,從油麻地電影中心出來,我兩次看見許導演一個人在影院邊上的咖啡館坐著。我一眼就認出她來,因為在電影裡見過她,雖然她的樣子有比較大的改變。我想像她年輕時候,就應該是《客途秋恨》裡的女兒,眼睛比張曼玉還大,樣子比張曼玉俊朗,但那會兒,她已經有了顯眼的勞頓和滄桑,自然也更知識分子了。
說知識分子其實是文雅的說法,每次,我的朋友覺得我沒有女人味時,就會說,別那麼知識分子了。但是,一個指揮著攝影棚的女子,如果不把自己變成知識分子,就只有刻刻垂淚了。多麼可怕的攝影棚啊!
我原來以為,電影都是在無比遼闊的空間裡完成的,導演坐在可以升降的椅子上,只要一個手勢就能叫一切各就各位,至於導演的工作無非就是大叫一聲「重來!」。但那天看到的卻不是這樣。攝影棚架在上海作協二樓,據說當年是巴老辦公室,不大的一個房間,裡裡外外擠了四五十個人,外加龐大的攝影機、照明設備和監視器等,雖然各路人馬都不喧譁,但來往的腳步和衣鬢的摩擦就製造分貝,在這樣的環境裡寫作是什麼樣的難度,導演也一樣。
於是,她關閉了自己的外部觸角,以中性的風格站在導演位置上,但我相信,她非常女生的一面,從來沒有真正撤退。許鞍華看著周潤發,這個彼此見證青春和電影的朋友,看他溫柔地撫摸高娃的長髮,會想起很多年前的作品《傾城之戀》吧,周潤發在床上鄭重念出「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雖說是尊重原著,卻可能是婉轉心事,因為沒有比小馬哥說《詩經》更古怪,但也沒有比「執子之手」更道出一個女性導演的怕和愛了。
大女孩需要大鑽石
在微博裡看到伊莉莎白·泰勒辭世的消息,我打開電視看,果然這次真走了。國際名人的一個標誌就是,在你最後死之前,你會死好幾次,比如金庸,隔三年岔五年,網上流傳一些紀念他的文章。
不過泰勒的訃告還是讓我吃了一驚,我以為她即便不能像麗蓮·吉許那樣活到一百歲,至少也應該跟凱薩琳·赫本有得一拼,活到九十幾這樣。大大小小動了一百次手術,一代艷后也只能活到七十九。
我不是很清楚伊莉莎白·泰勒在中國人的感情現代化中,做出了多麼巨大的貢獻,不過我大約能感受到,埃及豔后在中國家喻戶曉,絕不是因為她的演技,說到底,又有多少人在乎她巔峰時代的《朱門巧婦》和《夏日痴魂》?她的紫羅蘭眼睛出現在我們高眉底眉的雜誌上,出現在我們有產者無產者的牆上,出現在我們沿海地區內陸地區的新聞裡,無非是因為,她好萊塢極了,或者說,她全球化極了。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哪個國家都有一個在地版泰勒。當年泰勒跑到中國來,文化部找了劉曉慶去陪她,還真是有眼光。
追究起來,黃金時代的女明星,瑪麗蓮·夢露也好,格蕾絲·凱莉也好,更別說奧黛麗·赫本和葛麗泰·嘉寶,至少在全球女性影迷眼中,都要比伊莉莎白·泰勒美很多。泰勒嘛,也就是《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王嬌蕊,成熟女人的身體加上嬰孩的頭腦,在洛杉磯中學和攝影棚裡,除了聖經,沒看過其他什麼書,除了男人,不太懂怎麼和人相處,可是,這個渾身帶電的女明星,卻單槍匹馬把一代明星的生活帶入了理論高地:大女孩需要大鑽石。
大女孩需要大鑽石,就算《蒂凡尼早餐》裡的赫本也這麼想,但她決不說,美到出離人間,就看男人自覺了。但是,伊莉莎白·泰勒不,她要說出口,而且她說得出口。拍電影前,導演送珠寶;進教堂前,老公送鑽石。幸運的是,那是好萊塢的黃金年代,黃金不僅沒有讓泰勒小姐聲名狼藉,反而讓她像比爾·蓋茨一樣,贏得了創業者的尊敬。
歐,說起來也挺可歌可泣的,既沒有苟且於豪門,也沒有淫亂名利場,一介女流憑著膽識為自己掙下一片江湖,鑽石大,女孩大,這個大,包括大手大腳大派頭,大氣大方視野大。因了這個大,站在她身邊的男人,看著都像她包養的,連硬漢保羅·紐曼都不能倖免,在泰勒小姐的懷裡,他簡直可以嗚咽。因了這個大,半個世紀前的情敵回頭還能成閨蜜,黛比·雷諾當年被伊莉莎白·泰勒搶走老公艾迪·費雪,這兩天卻在新聞裡讚美泰勒確實非常美。
可是大女孩終究也有風燭殘年的一天,伊莉莎白·泰勒的遺照令人目不忍睹,她曾經多汁的身體變得如此乾癟,從前男人多看她一眼就會成色盲,現在她自己再也看不到一個男人,而隨著伊莉莎白告別世界,她的「鑽石理論」也將壽終正寢。到最後,她的後代就只知道「女孩要鑽石」,沒有了兩頭「大」,好萊塢江河日下不去說她,現代女星的道德品質也持續走低。
泰勒小姐已經墓園安息,她的原罪被到處發揚,但是她在鑽石中保持的大柔情和大純潔在哪裡呢?她說:「我只跟和我結婚的男人上過床。」這句話,隔了歲月,簡直可以當愛情誓言了。
萌點
一天,豬對熊說:「你猜我口袋裡有幾塊糖?」熊說:「猜對了你給我吃嗎?」豬肯定地點點頭:「嗯,猜對了兩塊都給你!」 熊咽了咽口水說:「我猜有五塊。」
一天,烏龜和兔子又賽跑,兔子很快跑到前面去了。烏龜看到一隻蝸牛爬得慢,就對他說:你上來,我背你。蝸牛上來。過了一會,烏龜又看到螞蟻,又對螞蟻說:你也上來吧!蝸牛看螞蟻上來,對她說:「你抓緊點,這烏龜好快!」
講這兩個故事,是因為午飯的時候,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問我,什麼叫「萌」,據說是他的學生認為他萌。他接著問,那萌是好還是不好,我看他一大口飯還在嘴裡,就說,這個,用在你身上,大概是好的;看他狐疑,我又追加一句:肯定是好的。
回家看了《赤焰戰場》,更加確定,對於中年以上的人,「萌」,應該是一種生命方法論,老人而「萌」,如果不是未來方向,至少是一種美學捷徑。《赤焰戰場》是朋友作為萌片指南介紹給我的,因為裡面的大牌影星像馬爾科維奇、海倫·米倫都有些萌,一代特工的馬爾科維奇現在的道具是一隻可愛小粉豬,當然粉豬不光是玩具。
事實上,如果這部影片不是被網友到處指出「萌點」,以傳統的觀影方式看,我會說,《赤焰戰場》最有意思的地方,除了老戲骨飆戲,應該是冷戰故事的回歸。可是,網上大大小小的影評,有一大半在角逐「萌點」,馬爾科維奇的一點小風情,摩根·弗裡曼的一點小色情,布魯斯·威利斯的一點小純情,再加上海倫·米倫的一點小豪情。影迷如此精確地例舉這些萌點,此中熱情和語氣,完全就是以前我們談論「露點」時候的腔調。
歲月流逝,星移鬥轉,從前我們談論電影的時候,我們談論「露點」,甚至,那些敬業的網友,建立過轟轟烈烈的「露點」研究中心,兢兢業業指出每一部電影的露點時刻。在那些毛片還催人小便的年代,我們用慢進的方式看《追捕》,就為了嚴鋒老師在飯桌上隨口說了一句,真由美其實有全裸鏡頭。我們看啊看,眼鏡片越看越厚,電視機越看越大,看到終於能夠對3D肉蒲團無動於衷。看到,終於,我們談論電影的時候,只剩下「萌點」。
毛片市場蕭條了,世界人民萌上了。可是,當我聽到主持人,還有那些小明星,常常是萌到人心臟發癢的聲音,我被擊倒了。歐,露點走到萌點,看上去我們的視覺倫理環保了綠色了,其實是我們衰敗了不舉了,尤其這種萌美學被到處用到老人身上,被用到硬漢身上。當年,殺手裡昂進進出出帶盆花,現在,所有的裡昂還有裡昂的爹媽,都帶著一盆花。
因此,在這樣的天下大萌時代,徐克憑《狄仁傑之通天帝國》拿一個金像獎我是同意的,雖然,這也是一部衰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