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在洛杉磯人最為關注的太平洋戰場上,美軍在中途島打了一場漂亮的翻身仗,之後連戰連捷。戰線已遠離美國西海岸,洛杉磯人不用再像兩年前那樣穿著褲子睡覺,以防日本人突然登陸了。不過7月8日這天一早,洛杉磯人又被「日本人」嚇得半死。死灰色的濃密煙霧靜悄悄地滾滾而來,整個洛杉磯都被這煙霧吞下了。雖是白天,卻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皮膚的刺痛和鼻子的酸嗆,催逼一些驚慌失措的人得出一個判斷:這是日本人釋放的化學武器!
不安的洛杉磯市民此言一出,滿城驚惶。不過據首先恢復冷靜的工程師們推斷,煙霧是附近工廠裡的氣體洩漏。當局立即向大家宣布了這個結論,安撫市民,並保證明天大風一吹,空氣就好了。
第二天確實好了。不過第三天,濃霧又來了,此後一個月,洛杉磯天天被濃霧籠罩。1943年8月,迫於市民的壓力,市政府承諾在當年年底前完成濃霧的治理工作。
到底誰幹的?市政府先要搞清濃霧來源於哪裡。經過簡單調查,目標鎖定在一家天然氣公司上——他們一次意外失火導致了化學品洩漏。市政府正準備對其下達禁令,華盛頓聯邦政府打來了電話,告訴市政府,那家公司在為軍方生產橡膠,不能禁,還派專人空降洛城來安撫群眾,承諾天然氣公司會減產配合市政府的治理。天然氣公司減產之後,但煙霧還是一如既往。1943年底,洛杉磯市長不得不收回之前的承諾。
屋漏偏逢連陰雨,市政府出師未捷,《時代周刊》又跑來湊熱鬧,一篇報導把洛城濃霧的事態和市政府的無能搞得人盡皆知。市政府對媒體的追責十分無奈,因為美國憲法明文規定不能限制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此外,作為一門有利可圖的大生意,資本的力量早已注入媒體,媒體硬實力不可小覷。《時代周刊》等媒體就此進入濃霧治理的舞臺,長時間對治理進展進行報導。煙霧治理的最後成功,獨立的媒體監督貢獻很大。
二戰結束後,市政府終於能全力對付煙霧了。他們成立了「空氣汙染管理局」,然而汙管局根本沒有證據能指明到底哪裡是汙染源。坐不住的《時代周刊》發文指出治理煙霧必須要通過立法手段來解決,不然一切都是妄談。他們還在1946年底聘請一位大學教授作為獨立調查者來調查濃霧成因。學術界從此加入濃霧治理。
難產的真相調查專家的報告出爐,認為製造業廢氣和洛杉磯地形以及氣候等條件疊加,是煙霧形成的原因。另外還總結出一個的汙染治理原則:必須在源頭加以控制。
讀過報告後,政府、媒體、民眾興奮了好一陣。回過味來又發現,說了那麼多好像又什麼都沒說。製造業這個概念太大,具體是哪種製造業呢?源頭又在哪裡呢?另一方面,正如《時代周刊》所呼籲的那樣,濃霧治理開始走向立法。1947年6月,市議會頒布法案建立「空氣汙染控制區」,首要目的是查明濃霧成因。
沒有製造業的讓步,這法案是通不過的。他們也明白不可以長時間對民眾的憤怒置若罔聞,民眾手中的選票是有價值的,政客們要這些選票,就必須得迎合民眾。而在濃霧治理上要迎合民眾,政客肯定要找製造業的麻煩。為了不給自己惹事,製造業不得不做出讓步。
不過讓步是有限度的,「空氣汙染控制區」負責人很清楚這一點。他們默契地和製造業老闆打起了「太極」,處理了許多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又竭力宣傳控制區的工作成效,甚至把辦公室搬到工業區旁邊,擺出一副大功不成死不罷休的樣子。可是這一切並沒有阻止濃霧的進一步惡化。
民眾還隱約感覺到煙霧與呼吸道以及心血管疾病存在著因果關係,這種感覺得到一些醫生支持,只是還沒有具體實驗數據出爐。
市政府工程人員手中卻掌握著指向明確的證據和線索,只需再順藤摸瓜地走上幾步,就能找到濃霧的罪魁。對於美國當時所掌握的科學技術來說,要分析出濃霧的成因,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但市政府總是有意無意地迴避著真相的出現。
莽撞的外來人1948年,洛杉磯濃霧依舊,媒體繼續引領民眾圍逼政府。《時代周刊》又出招了,他們拉來沃爾特•迪斯尼先生為他們製作動畫短片《煙霧》,再配合各種文章,細緻描繪愁雲覆壓下的洛城眾生相,敲打市政府的不作為。《觀察家報》更是直言市政府白費五年時間,一無所獲。
1948年11月,賓夕法尼亞州的一則新聞在洛杉磯民眾怒火上又澆了一把油。賓州小鎮多諾拉遭遇煙霧問題,造成20多人死亡。洛杉磯人坐立不安,群起逼問市政府給出煙霧的成因和治理辦法。政府又責問汙染管理區,管理區吞吞吐吐,無法交代,負責人被迫辭職。
但管理區其實不是什麼都沒做,1948年底,他們聘請加州理工學院的斯米特教授加入研究團隊,尋找煙霧的成因。斯米特,荷蘭人,是30年代末來到美國的一個學術派專家,對於學術之外的恩怨糾葛,他既不了解,也不關心。
斯米特教授(右)對於煙霧成因,即使大家心裡都估計出了大致相同的答案,但由於政府和各種學術機構受各自利益所限,一直沒做什麼實驗,這就無法確定是誰的責任,當然也就談不上治理。而外地人斯米特在洛杉磯各方的博弈之外,他不用管那麼多。經過嚴謹實驗,他得出一個石破天驚的結論:煙霧來自於整個汽車工業產業鏈,包括能源採煉、製造以及駕駛。廢氣在洛城紫外線強烈的陽光照耀下產生化學反應,形成煙霧。兜兜轉轉五年有餘,洛杉磯煙霧終於查出來源,隨即被命名為「光化學煙霧」(也叫「哈根煙霧」)。
大家總算明白有關部門這幾年來吞吞吐吐的原因:以能源開採和機械製造為代表的重工業是美國的經濟支柱,也是洛杉磯的經濟支柱,這些人得罪不起。真相不太出乎意料。這是個政府想說卻不敢說,民眾想說又說不出的結論。從喜悅中平靜下來後,真相開始考驗大家的接受能力。
與我何幹?最先反擊斯米特結論的是工業巨頭。他們指使受其供養的學術機構,也弄了個煙霧報告來混淆視聽,為自己辯護。他們甚至還氣勢洶洶地到斯米特教授的主場加州理工學院去擺擂臺,直接與他展開辯論。辯論結束之後,斯米特接到一張對手悄悄遞過來的紙條,上面寫著:你知道我是靠誰吃飯,你也知道我不得不那樣說。
辯解的目的在於推卸責任。但他們為此找的理由卻也不全是耍賴,尤其是他們指出煙霧是全社會的問題,需要全社會一起來分攤。這斯米特也承認。他的結論大多不出人們意料,除汽車尾氣之外。他把這個問題也算進來,就意味著洛城裡每個駕車人都是汙染源之一。民眾對這個結論惱羞成怒,他們不再追捧斯米特,轉而指責他胡說八道,對他的解決方案不屑一顧。
鬧騰了好些年,民眾有些疲了,對煙霧也漸漸習慣了,對斯米特失望之後,他們漸漸退出事件爭論的中心地帶,紛紛選擇置身事外。從福特大眾化的T型車徵服洛杉磯人開始,經過三十年,洛杉磯已是僅次於底特律的美國第二大汽車生產地和銷售市場,每一天,洛杉磯都有250萬輛汽車在各處來回;1700輛新車加入;消耗12000噸汽油;在當時汽車燃油93%燃燒率下,產生840噸汽油變成廢氣進入空氣。那麼500萬洛杉磯人平均每人每天貢獻168克。當然,這個數字看上去倒不那麼嚇人。每個人都可以這麼認為:這汙染是大家攢起來的,我一個人不過是其中微小一份子,改變不了任何事情。所以,就這樣吧。
進退兩難的民眾以調侃來緩解尷尬,關於煙霧的段子在五十年代十分流行。比如那時流行賣一種鐵罐子,包裝上的標籤寫著裡面裝的是純正的加州土特產——洛杉磯煙霧。內附說明:當你快樂的時候,打開鐵罐,直接放到鼻子下面,然後就會變得沮喪。
美國沒有什麼戶口之類的說法,民眾搬家遷徙是自由的。既然煙霧問題成了死結,許多人選擇了逃離。1950年,7萬餘人主動搬出洛杉磯,創下歷史最高紀錄。但逃離不是具有普遍意義的解決方案,更不是城市主人公應有的態度。
真相使原本義憤填膺的民眾忽然變成一盤散沙的狀態。政府無能為力,民眾短時間內又無法接受學術界給出的真相。煙霧於是變成了冷話題,媒體也因無利可圖而暫時不再發聲。洛杉磯似乎平靜下來。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1952年,英國倫敦發生嚴重煙霧事件,這個老牌工業大都市,兩個月內共一萬餘人因煙霧喪生。倫敦的教訓使洛杉磯民眾相信,煙霧治理事關生死。在生死抉擇面前,民眾終於接受了斯米特教授早已給出的真相。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國,民權運動在各地風起雲湧。黑人、婦女等弱勢群體紛紛要求將憲法賦予的權利落到實處。1953年,厄爾•沃倫就任美國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他指揮下的最高法院在多起全國矚目的個案判決中支持弱勢一方,使得民權進步成為大勢所趨。
二戰後,大批美軍將士回國結婚,引發美國歷史上著名的「嬰兒潮」。洛杉磯歷史上第一次同時有了這麼多孩子,以及在同一年齡階段的媽媽們。到五十年代,第一波嬰兒已到學齡,媽媽們都在擔心同一個問題:濃霧圍城,孩子上學怎麼辦?
幾位媽媽站出來了,她們牽頭建立了一個名叫Stop Out Smog(驅逐煙霧)的組織(簡稱SOS)。家庭主婦們最大限度地發揮出了她們的交際專長,聲勢逐漸浩大起來。她們的行動打破了受制於各自所屬利益群體的男人們留下的僵局;各大媒體也打起精神,再次跟進洛杉磯煙霧治理;醫學界同時也拿出實驗成果證明了煙霧對市民健康狀況的惡化的確存在因果關係。
SOS組織政府又坐不住了,1954年10月,加州州長終於第一次親臨洛杉磯調研,雖然他在調研之後的表態依然避重就輕,認為煙霧只是一個工程技術問題,而不涉及法律。但是民眾的願望乃大勢所趨,修改加州法律,制定適用於整個加州的新廢氣排放標準已經被議員們拿到了議會。三權分立的體制下,享有立法權的議會要做這件事,代表行政權的州長無權幹涉。
像一場接力賽一樣,家庭主婦們的這一棒跑完了,接棒的選手是加州那些有意改變現狀的議員和律師們。從1956年開始,他們就試圖在洛杉磯頒行法案,要求在所有新生產的汽車上強行加裝尾氣過濾裝置。
頒布法案不難,但底特律的那些汽車界的老總們都一致抵賴說他們現在根本就做不出過濾裝置,你要立法就立吧,反正你要的東西我就是不會造,難道你們洛杉磯人從此就不開車了?
最後一關也是最難的一關。
日本人真的來了煙霧治理就這樣僵持了好幾年。雖然加州相繼通過了限制汽車尾氣排放的法案,底特律的汽車在加州銷售額大跌,但這仍然沒能迫使車界巨頭向洛杉磯低頭。雖然是市場是開放的,底特律人還是認定洛杉磯人只能買他們的車,歐洲車成本太高,成不了大器。
但是他們錯了。在立法行動剛剛開始的1957年,洛杉磯人就遇到了底特律汽車的替代品——日本人生產的豐田汽車。這種車看上去很寒磣,不及美國車看起來皮實大氣,因為任何一個能節省的地方都被日本人給省了。但洛杉磯人還是接受了日本車,因為日本車成本相對低得多,因此他們願意接受加州的強制標準,隨時可以加裝改進裝置。
到六十年代中後期,日本汽車在洛杉磯的市場份額已經高到嚇人的程度,底特律人才如夢方醒,趕緊換上討好的嘴臉,承認尾氣超標是煙霧形成的原因之一,接受加州的排放標準,希望能回歸加州市場。但是為時已晚,美國汽車業的黃金時代就此一去不復返。
六十年代,環保的呼聲在歐美已勢不可擋,又恰逢亞洲四小龍等新興經濟體的興起,重汙染工業轉交給了他們。歐美國家國內的環境狀況有了好轉的契機,而且這種契機有利於當事各方。各國政府因此也堅定地站到要求環保的民眾這邊來。洛杉磯近煙霧治理徵程,終到了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時刻。
新舊洛杉磯對比圖1970年4月22日,美國聯邦政府接受大規模示威遊行者的請願,建立環保部,並頒布全國性的《清潔空氣法》。此後的環保故事雖然還有很多,直到如今洛杉磯的煙霧治理都還沒有徹底完成,洛杉磯的空氣汙染指數還是在拖美國的後腿,每年還是有大約二十天左右的時間PM2.5超標(大於75),其中還有四五天達到了嚴重的級別(大於150),離美國環保部規定的三天以下的及格線還有差距。民眾的抗爭之路還要繼續走下去,但有了政府的支持和法律的護佑,這條路雖然漫長,但已經不再曲折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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