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學仁/攝
有位作者寫了幾年小說,忽然產生了疑惑,他的問題很簡單;小說等於故事麼?
我的看法是這樣的:世界上有許多許多故事,感動了我們,要我們傳播出去。一位作曲家比如貝多芬,會把他的故事寫成《英雄交響曲》。一位畫家比如列賓,會把他的好故事畫成《意外的歸來》。如果是一位小說家呢,他是以文字為媒介的,表達出來就成了小說。所以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小說雖然不等於故事,卻是用文字媒介表達的故事。
上面說到的故事,差不多都是好故事。這個世界上傳播很久的都是好故事。可是,這個好故事的提法是不是有些籠統?
人們在分析小說優劣時,觀點不同。有的人看重其是否「有意義」,有人看重其是否「有趣味」,有人看重其是否「有魅力」,等等。這些相去很遠的判斷,你覺得哪個更接近正確?
古今中外,名著太多了。持有以上判斷的人,都可以舉例說出一些著名的作家作品,用來支持自己的判斷。甚至同一部作品,比如曹雪芹的長篇小說《紅樓夢》,說它有意義也好,有趣味也好、有魅力也好,看起來分析者都有道理、都是對的,但是,我們把那些判斷加在一起,或許能定義一個好小說,但未必能定義一個好的故事。
你可能會反問,你覺得好故事的定義是什麼?
這要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如果從幫助寫作者寫出更好作品的角度,也就是我們的寫作練習課的角度來看,我喜歡這樣一種判斷,好的故事是有價值的故事。
先來看一個故事,如果其中確有價值,我們看看這價值體現在什麼地方。
這個故事說,有一天你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當你睜開眼睛,看到的是1980年代的東非,一片幹早的原野。這場早災持續太久了,奪去了成千上萬條性命,那是人和動物的性命,讓你心痛。如果明天早晨,一場季風帯來的雨水讓大地重返綠色,動物回到草場,人們得以倖存,我們就可以肯定,這場雨是有價值的。
在想起這個例子的時候,我正在旅遊途中。汽車開到鄱陽湖和長江的連接處,車上有人說,這裡水位低了,三四個月了沒有一場真正的降雨。這時就有人問這裡有沒有求雨的事情。答案當然是沒有的,求雨的民俗早已絕跡。但這一問一答讓我想起了汪曾祺,他有一篇小說叫《求雨》,然後我想起了乾旱的非洲。
汪曾祺在他的小說裡寫道:
「一共十幾個孩子,大的十來歲,最小的一個才六歲。這是一個枯瘦、襤褸、有些汙髒的,然而卻是神聖的隊伍。他們頭上戴著柳條編成的帽圈,敲著不成節拍的、單調的小鑼小鼓:冬冬當,冬冬當……他們走得很慢。走一段,敲鑼的望兒把鑼槌一舉,他們就唱起來:小小兒童哭哀哀,撒下秧苗不得栽。巴望老天下大雨,烏風暴雨一起來。」
小說裡的孩子沒有讀過書,知道的事情很少。「他們只知道天,天是無常的。它有時對人很好,有時卻是無情的,它的心很狠。他們要用他們的聲音感動天,讓它下雨。」
我讀了小說有些感動,是被許多年前的聲音打動了。那些孩子的聲音,按照汪曾祺的話說,悽苦卻虔誠。
我覺得,這篇小說裡的孩子,平時處於卑賤的一端,現在處於神聖的一端,這種巨大的轉變增加了小說的能量。還有,他們確實是一群無知的人,大部分孩子連玉皇大帝和龍王也不知道,卻又是一群智慧的人,懂得敬畏天地自然的道理。我還覺得,這篇一千多字的小說雖然很短,人物和故事雖然簡單,卻體現了一個好故事的價值。
接下來又想到非洲的乾旱景象。是因為我在《故事》這部書中,看到了作者羅伯特·麥基舉非洲旱災喜降甘霖的那個事件為例,闡述了故事的價值在哪裡。他認為,在這個事件裡,我們面臨一個利害攸關的價值:生存還是死亡。這個例子是從負面開始的,乾旱代表死亡,是負面的價值;降雨代表生存,是正面的價值。這場大雨來了,將故事的價值從負面轉化為正面,從死亡轉化為新生。
在作者看來,故事事件創造出人物生活中富有意味的變化,而這種變化是通過一種價值來實現的。歸根結底,我們這門藝術是向世界表達價值觀念的藝術。價值是故事講述手法的靈魂。
他進一步強調:這一切可以用一種價值來衡量。我所說的價值並不是指美德或那種狹義化、道德化的(如家庭價值觀之類)的用法,它涵蓋著這一概念的一切內涵和外延。它們可以是道德或倫理的,也可以在它們之外。比如,希望與絕望的價值既不涉及道德,也不屬於倫理。
通俗地說,什麼是故事價值?從此一時到彼一時,由正面轉化為負面,或由負面轉化為正面,這些價值可以隨時走向反面的二元特質,便是故事價值。
在人類的經驗中,包含了正面和負面的轉化太多了。
比如:生與死,善與惡、愛與恨、是與非。
比如:真相與說謊、勇猛與怯懦、忠誠與背叛、智慧與愚昧、力量與軟弱、興奮與無聊。
認識了故事價值以後,怎樣來組織一篇作品?
《故事》的作者舉了求雨的例子,告訴我們如何加入人物活動,去表現價值。
他說,同樣是一片乾旱的世界,但這個世界中出現了一個人,將自己想像為一個「造雨者」。這個人物具有深沉的內心衝突:他一方面熱忱地相信自己確實能夠呼風喚雨,儘管他從來沒有做成過,而另一方面又深深地恐懼自己會不會是一個傻瓜或瘋子。他認識了一個女人,愛上了她。女人試圖相信他,最終還是離開了他。他與社會也有著強烈的衝突:有些人追他,把他奉為救世主;其他人則用石頭砸他,想把他趕出鎮外。最後,他還面臨著與自然界不可調和的矛盾。那麼,這個人能夠與他的一切內心衝突和個人衝突抗爭到底嗎?能夠排除社會和環境的阻力,最終從萬裡無雲的天空中變化出大雨嗎?
《故事》的作者告訴我們,他描述的便是一部電影《造雨人》。
有一部長篇小說叫《雨王漢德森》寫得更好,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爾·貝婁的作品。考慮到看過電影《造雨人》的多,讀過《雨王漢德森》的人少,我在這裡只舉了這部電影為例。
現在來做一個練習,只有一個步驟。
拿出三張4A大小的紙,從「生與死,善與惡、愛與恨、是與非、真相與說謊、勇猛與怯懦、忠誠與背叛、智慧與愚昧、力量與軟弱、興奮與無聊、希望與絕望」的故事價值中任選三個,安排各自的人物,分別寫出二三百字的故事大綱。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