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嗅機動資訊組作品
作者 | 竺晶瑩
題圖 | 受訪者提供
距離直播開始只剩兩分鐘了,李柘遠(Leo)仍然不滿意鏡頭中的自己。
「抖音還有別的濾鏡嗎?」 對這款App並不熟悉的他一邊劃著不同效果,一邊期待助手能找到看上去更自然的色調。可惜,置換濾鏡無果。
「妝感太重,燈光太亮。」 李柘遠搖頭。「麻煩把那盞燈關了吧。」 他試圖在最後十秒內找到解決方案。啪,一盞無關緊要的白熾燈被摁滅。鏡頭裡的形象終於緩和了些,去掉了幾分直播間的粗礪感。
耶魯大學經濟系畢業的李柘遠,正投身於這場以李佳琦為代表人物的直播浪潮之中。
由於直播帶貨的屬性是讓消費者以時間換取折扣,因此這註定是一種極為「貼地」的營銷模式。那麼當李柘遠的背景看上去很「離地」之時,他或許已經難以在這場浪潮中成為引領者,但他至少不可以被拋棄。事實上,無數像李柘遠這樣在海外生活數年並於近年回國的年輕人,都在以不同方式適應著魔幻的中國速度。
大潮
李柘遠和李佳琦都很英俊,他們甚至年齡相仿,卻代表著截然不同的路徑和受眾。
1991年出生的李柘遠集齊了大部分精英標籤——耶魯經濟系畢業,入職高盛,念完哈佛MBA,目前創業進行中。而生於1992年的李佳琦卻在前半生的大部分時間裡是個普通人——平平無奇的化妝品導購,直到他在直播帶貨中憑藉「OMG,買它」脫穎而出,又或者明明是李佳琦用不知疲倦的口紅試色造就了這個全民直播的時代。
李佳琦用不知疲倦的口紅試色"造就"了全民直播時代 / 圖片來源:CFP
電商直播的核心在於低價,主播從商家處獲取最優惠的價格「回饋」給直播間裡的粉絲。我曾根據財經作家吳曉波直播翻車的由頭採訪過今年的MCN行業人員,那篇報導的留言區有讀者評論——「吳曉波的粉絲不是更看重時間嗎,真的有人願意等折扣去看直播然後搶產品嗎?」 一語中的。
直播帶貨本身就是一場用時間換取折扣的行為,這背後的隱喻是——它針對願意花費大量時間等待少許優惠的人們。
顯然,吳曉波和李柘遠這類知識精英的追隨者,並非電商直播的受眾,甚至他們都不是抖音、快手的用戶。但吳曉波和李柘遠卻不得不投入直播大潮,如若不,就意味著被遺忘。對於一個已經有大量粉絲基礎的IP而言,被遺忘才是最大的災難。
於是,在李佳琦們創造的直播大潮裡,李柘遠們無法不跟隨。
李柘遠對於新興事物從無偏見。他記得一位研究網際網路的專家曾說過,那些覺得無論直播賣貨還是短視頻low的人,當你不停說風涼話時,已經錯失了一個「黃金年代」。這個「黃金」是雙關的,一方面指物質創收的機會,另一方面指最新鮮的風口。你已經錯過了,如果你只會在一旁評頭論足。
「所以我個人是中立的,我沒有覺得它(電商直播)多高級, 也沒覺得low,就是一個新興事物,我要去研究,既然這麼多人去做,我去嘗試一下。」
開篇場景發生在李柘遠的第二場直播,儘管仍為塑料感濾鏡煩惱,但他已經十分熟稔主播的說辭與節奏了。推薦《朱生豪情書選集》時,李柘遠在民國風的信箋上手抄了一個段落,並以特別的抽獎方式送了出去——觀眾留言打一個口令,在助理倒數321後截屏送出獎勵。原來,這是直播間特有的互動遊戲。
李柘遠第二場直播現場 /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只不過,李柘遠有時也會被評論調侃為「老幹部」,因為他正統得與直播格格不入。就像他更願意把這場直播賣書活動稱作伴讀,分享那些曾影響自己至深的20本書。此言非虛,由於這些書他都看過數遍,對於每本書見解過多,原定三小時就要結束的直播進行了四小時有餘,從晚上8點直到午夜12點,而這期間他幾乎沒怎麼看提詞器。
當李柘遠翻開折角的《小王子》,正說得起興,他在講狐狸和小王子之間的馴服之愛。此時助手的提示板已默默舉起——這本書的秒殺價是12.99元。他瞥了一眼提示板,嘴巴卻沒有停。只是明白自己要調整節奏了,需在下一分鐘淡定插入這個價格。
熱愛的同時不能忘記生意,這就是李柘遠需要適應的抖音世界。
同樣,李柘遠的粉絲正一起試圖融入這波大潮之中。當李佳琦直播間的女生們為一支口紅的折扣熟練秒殺之時,李柘遠直播室的女孩們就算原價下單了Kindle也還後知後覺。
回憶起第一次直播嘗試,那期的主題是Leo好物精選,李柘遠笑說:「那天晚上光給大家演示怎麼用優惠券就演示了十多次。」 他的粉絲們確實不太懂直播間的門道,甚至很多人從未下載過抖音。有粉絲留言:「為了看你這場直播,我去下載抖音,你播完我馬上再刪掉。」
他發現,原來不同平臺的受眾真的不一樣,你不會用抖音就真的不用抖音,不會碰快手就永遠不會碰快手。當然快手、抖音的用戶可能也永遠不會看公眾號。大家都生活在不同的泡沫裡。
當粉絲不懂怎麼用優惠券而原價下單後,李柘遠著急了,「你們重新取消掉 ,重新來,一定要領優惠券再買。」 他的邏輯是,既然爭取到了優惠,就不想讓大家多花一分錢。比如,他們賣一款馬克杯,原價是25.9元一個,那天爭取到19.9元兩個的優惠,而且還送金邊櫻花勺,但很多粉絲不知道怎麼下單,花25.9元買了一個杯子。
比起優惠券,她們顯然更看重陪伴。而直播,是當下能與偶像靠得最近的方式。
那麼對於偶像李柘遠來說,當「學長Leo」這個IP在「全媒體已經累積了500萬粉絲」之後,他無法放棄直播、微博、公眾號任一平臺,畢竟流量總是多多益善。
回國
當無數商業奇蹟在中國急速發生時,每一個回國的人,都有一個更盛大的理想。
2012年夏天,在耶魯的最後一年,李柘遠進入了紐約的高盛(Goldman Sachs)實習。在這家最負盛名的投行裡,他是那年評分最高的實習生之一,並且獲得了全職錄用。儘管華爾街從來不缺聰明且進取的年輕人,高盛紐約總部和大中華區卻同時向他遞出了橄欖枝。最終,李柘遠選擇了北京金融街7號的高盛。
對於回到中國,他能夠邏輯自洽。「如果說網際網路1.0這個era是美國發起的,那麼現在中國在很多方面正逐漸趕超……我覺得國內肯定有更令人興奮的機會。」 尤其這兩年他在哈佛念MBA時,明顯感覺到跟中國有關的教學案例越來越多。「中國所有網際網路一線的大廠、平臺,甚至一些稍微體量小點的公司像唯品會,都成為美國人密切研究的對象。」
這意味著今天的中國仿佛美國的爵士時代一樣,資本在這裡有更廣闊的想像空間。
他認為自己在美國也會生活得很快樂,只是想趁年輕在中國的市場作更多了解。別人曾問他,你是不是擔心美國有天花板,作為亞裔甚至華裔,會不會有局限?李柘遠卻覺得,碰到局限之前自己那麼年輕,有很多時間去超越,但國內的機會更吸引他。
至於畢業就進入投行,也是很自然的選擇,那是最光鮮也最辛苦的行業。
高薪是投行的標籤。李柘遠表示:「我做事情很重要的一個原則就是四個字:心甘情願……我不會為了追求物質回報去做事,當然我說這話可能有點虛偽。當年剛大學畢業以後,我肯定還是需要證明自己能夠經濟獨立。」 不過現在已經是科技公司的年代了,他的不少同學志願去Google,Facebook,這不比投行賺的少,在作息上還更加work-life balance(工作生活兩不誤)。
「拋開物質收入來講,投行給你一個很紮實的基本功。因為投行的工作對細節掌控得非常嚴密,很較真,就是細到骨髓裡,這種職場的初步訓練起碼對我來講很有收穫。」 李柘遠舉例,微觀處比如教會你如何用Excel搭建金融模型;寫招股書時,你不能把英文逗號和中文逗號混用。
那兩年裡,李柘遠參加了6個港股和美股IPO,儘管base在北京,卻也出差不斷,常常香港紐約兩頭跑。作息可以用「變態」來形容,「很差的時候肯定連著熬通宵,連著熬夜過兩三個通宵不睡覺。好的時候,那就是上午8點多進辦公室,晚上12點下班,11點下班就覺得蠻開心的。所以說投行初級的員工肯定是要這樣幹活。」
李柘遠曾在《不如去闖》這本書裡寫過,在一個國慶假期,他已經和母親定好天津之行的旅程,但剛到站不到10秒,手機郵件就亮了,執行董事寫道:Leo,項目時間表有變,現在就要進入港股上市前最後衝刺。你是團隊的重要成員……漂亮話的背後意味著加班。於是,天津之行成為了他入職以來最忙亂的48小時,李柘遠有44小時待在酒店房間,做財務預測模型、寫行業分析文件、參加電話會議、整理討論紀要。
在年輕時開拓眼界,也是很多人選擇在投行啟程的原因。李柘遠說:「我作為一個啥都不懂,還滿臉青春痘的小孩,就能夠有機會跟著我的VP、我的MD去出差,跟客戶公司的CEO、CFO直接面對面開會去討論這個模型,討論招股書怎麼寫,討論我們接下來上市的計劃。」
投行工作往往意味著高壓 / 圖片來源:豆瓣《大空頭》
只是,外界眼中的光鮮亮麗同時也意味著排場。李柘遠有次回紐約出差,在夜晚的加班到來前,同事們在辦公室讓他dress up,他愣了下,還要換裝?據他回憶,大家打扮得像一個個年輕的蓋茨比,去紐約最潮的露臺酒吧,開一大桌,與《華爾街之狼》中的場景並無二致。
然後,在酒精的刺激下,這一個個年輕的軀體又回到天際線裡貢獻不太有創造力的工作。
李柘遠在兩年的高盛歲月後,選擇了離場。他坦言那兩年過得「非常忙,我一直在不停做項目。」
「你知道有uptime, downtime,downtime就是說可能你沒項目了,你就要做一些所謂服侍客戶的工作,做做行業研究,給客戶寫一本漂亮的PPT,介紹一下最近有什麼融資機會 ,那時候沒意思。」
「我是每分每秒都在參加不同公司的不同性質的融資IPO,或者是兼併收購,或者是債券發行,或者是定向增發,我全都做過……然後我覺得基本功也打得差不多了,可以去做另外的事情, 因為我沒有把成為銀行家當做我的目標。」 他坦言自己想積累創業經驗,在未來成為一個選擇權更多的投資人,甚至希望在impact investing(社會責任投資)領域有所建樹。
在高盛時,由於主要參與TMT(數字新媒體)相關項目,李柘遠結識了前盛大文學的侯小強,後者邀請他進入自己的初創公司金影。加入之後,李柘遠的職位是董事加首席戰略官。「戰略上,我看的更多的還是一些影視劇相關的投資和評估。另外的話,這兩年,一開始有點無心插柳,通過出書孵化了一個小小的項目,就是『學長Leo』。」
底色
李柘遠有時候在想,「我自己跟學長Leo的關係,怎麼處理才最好?」
當這個IP的底色本身就是他大部分經歷時,李柘遠說:「如果只是做個人IP的話,它並不是我的個人目標或者最喜歡的東西,我更希望通過自己成為一個線索,能夠去分享一些知識、資訊和乾貨幫到部分學生家長。」
他通常在鏡頭前會穿耶魯或哈佛hoodie,典型美國校園風,也與「學長Leo」這個IP暗合。那天我跟李柘遠聊天的時候,他穿了一件海軍藍棉質襯衫,加上卡其褲、球鞋,大概是他粉絲喜歡的也是當下最時興的少年感了。
如果從世俗的角度講,李柘遠20幾歲的人生很精彩。我只是好奇他有沒有另一面。這讓我想到了《公民凱恩》,當外界想要對影片中的報業大亨凱恩一探究竟時,五條線索之下匯成了玫瑰花蕾(rosebud)的最終答案,一生成就之後,他最懷念的是童年時那個刻有「玫瑰花蕾」的雪橇板。
凱恩最無法忘記童年那場大雪 / 圖片來源:豆瓣《公民凱恩》
李柘遠說,他也懷念某一場大雪。
念大學時,李柘遠經常會去自己學院裡很古老的閣樓式圖書館,一坐就忘了時間。坐在那寫論文,做reading,或者是周末時讀一些稱為「閒書」的書,就坐在閣樓裡面。
「冬天的時候,外面下著很大的雪,北美新英格蘭地區的那種暴風雪,好幾次就是我進到圖書館讀書,然後讀得很投入,讀完以後眼睛也紅了,很累,出來以後發現大雪已經漫過了,非常非常高的暴雪。我特別懷念當年那種感覺,就是很久沒有那種感覺了。」
李柘遠把耶魯當作第二故鄉,這個校園就像理想中的象牙塔那樣文藝,沒有那麼多喧囂和商業。最純粹的nice也是在耶魯的時候感受到的,教授、同學間的那種nice,沒有雜質,大家很乾淨信任地跟對方交往。他回憶,「耶魯教授都和藹可親嗎,除了上課以外,教授們會邀請我們去家裡一起刻南瓜、鋤草、喝紅酒,開著車去瓦爾登湖釣魚。跟教授們的這種感情,我覺得是真的是金不換。」
除此以外,耶魯有一個活動Master『s tea,每個住宿學院的院長會邀請知名校友回來分享他們的人生。李柘遠印象最深的是梅麗爾·斯特裡普(Meryl Streep)。跟鎂光燈下的頒獎典禮不同的是,像她這種世界頂級的影后,回到耶魯以後,就是穿了一個很輕鬆的,他稍作回憶,就穿個牛仔短褲,穿了一個夏天無袖T恤過來,也不施粉黛,我們席地而坐,坐在離她就一米多遠的地方聽她講拍戲的過程。
李柘遠在耶魯的感覺沒能在哈佛找回來。
「在耶魯的那種感覺是以後再也沒有過的,在哈佛就不可能有這種感覺,因為商學院就比較實際,比較入世了。」 那更多需要大家帶著精緻的目的周旋在充滿機鋒的談話之中,即便是安排在早上八點左右的早餐會,你也需要時刻清醒。
多數人讀MBA帶著明確目的。李柘遠解釋,很多人去讀MBA有自己的考量,哈佛畢竟是很強的學校,所以每天都會有各種商界大佬、公司到學校去做宣講會,他卻只參加了不超過五場的此類活動。他形容自己「是非常不典型的一個MBA。 因為你知道MBA的話,大家很多的想法是要去轉換職業賽道,比如說可能要想跳到投行,想做諮詢什麼的,或者甚至有些就是說在美國找對象。」
李柘遠入讀哈佛期間 /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或許是兩年的高盛經歷在某種程度上讓他將金融行業祛魅了。重回校園,他反倒認為那一份寧靜和體驗才最值得。
所以李柘遠在哈佛日常做的最多的是啃案例,「在商學院裡面就是好好學習商業案例,學那些商業的運作方法或原理。」
除此以外,他會去查爾斯河的對岸,那裡是主校區,這邊是商學院。「我經常去河對面的藝術館,哈佛的設計學院、本科學院……這兩年,我用了很多時間跟整個哈佛的小社會的人去聊天,去看一些東西,我比較喜歡攝影,記錄所見所聞,寫一些碎碎念,周末有時候買張票就飛出去旅行。」
聽完這段,我沉默了一會兒,坦言我本以為他是個蠻入世的人。
李柘遠倒並不覺得被冒犯,他只是說:「我不是很入世,在工作中的話必須得入世,但是平常我不是個喜歡入世的人 ,我還挺喜歡貓著,在自己選擇的世界裡。」
網上流傳著李柘遠那份to-do list,是他的50個人生目標,包括寫書等等,其中有一些已經被勾掉了,有一些尚待被打勾。執行力高如李柘遠,我以為他會一條條執行到底。
不過他給出了另一種解釋,「那其中有些這兩年完成了,我不會那麼刻意地說每一條完成打勾, 不會的,大概我會對生活有種期待,就是有種奔頭,覺得原來我還有這麼多事情不會做或者沒做到,大概列一下,相當於是一個藍圖,會讓生活有更多奔頭。」
我說,你一直都這麼陽光嗎?這個問題聽起來有點冒昧,畢竟我們才見了兩小時不到,我也並不寄希望於他告訴我真相。
「太陽光照的背後就會有陰影的,不是說陰暗,就是說總有不同的一面……我自己的生活裡安排也會有很多,我願意自己有一塊自留地,不會受幹擾,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
卸下IP,他也不過是個偶爾想要自己待一會兒的29歲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