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門外樹枝上喜鵲的叫聲響起,鄧秀英都覺得是兒子該回來了。48年前,鄧秀英把最小的兒子由江蘇無錫送往山東。全家七口人,吃不上飯,送走他是為了讓他活命。此後半生,她念子心切,日夜煎熬。年近八旬,找回兒子成了她最大的心事。在無錫,由於特殊的歷史原因,像鄧秀英這樣的尋親者數以萬計。因為當初那個決定,他們與內心的不安、愧疚終日纏鬥,攜帶著模糊的信息和渺茫的希望,紛紛踏上尋親之旅。
丟棄是讓你活下來
中秋假期半島記者探訪無錫兒童福利院舊址,當年兒童福利院如今已廢棄。
牛繼紅稱自己是「輪船碼頭的女兒」。1964年冬天,剛出生15天的她被父親丟棄在當年無錫市的輪船碼頭上,她將那裡視為重生的起點。
42歲之前,牛繼紅生活在河南安陽,是養母口中「上海來的孩子」。她是被養母從一節火車皮上領下來的,那是1965年4月,北方春暖花開的時候。那節火車皮裡裝著江南幾家福利院送來的83個孩子,牛繼紅是其中哭聲最響的那一個。
成年之後,牛繼紅才了解到那段歷史。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江南遭遇饑荒、洪澇,不少嬰幼兒被父母丟棄,又被送到福利院。當時,北方相對富裕的家庭到江南抱養孩子,當地民政部門也把他們分批往北方送,遍及河南、河北、山東、陝西、內蒙古。
1995年,養父母都不在人世了,牛繼紅開始南下尋親。這是她的心願,也是養母臨終前給她的囑託,「去找你的親生父母吧,說不定他們也在找你。」當時,牛繼紅所掌握的關於身份的全部信息僅僅是來自上海、有一個福利院給的編號。
前十年,牛繼紅在上海尋親,找福利院、登報紙、貼尋人啟事,尋不到半點兒蹤跡。2005年,無錫舉辦尋親大會,考慮到無錫與上海離得近,她便前去碰碰運氣。得知當年無錫兒童福利院有位工作人員保留了棄兒的登記資料,牛繼紅立即去查,竟然對上了自己的編號。謎團解開,原來她是無錫人,前十年她一直找錯了地方。
江陰尋親志願者協會存留著一萬多份尋親者資料。
保留棄兒資料的人叫餘浩,1984年起在無錫兒童福利院辦公室工作。1993年,從青島來的幾個尋親者找到他,想查找自己的身份信息。那是餘浩接觸的第一批尋親者。他扒開一個落滿灰的角落,從裡面扒出一疊疊資料,比衛生紙質量還差的稻草紙,都快爛掉了。他和尋親者小心翼翼地把紙張翻開,一段歷史和其背後無數棄兒的身世密碼赫然在目。
來福利院之前,餘浩在無錫鄉下教了20年書,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那些棄兒的故事,他過去只是聽福利院的人說起過,「沒有飯吃,父母實在養不活,就把孩子從無錫周邊農村送到市裡。」有些孩子被人撿回家收養,有些被送到福利院。1959年至1961年「三年困難時期」,被丟棄的孩子最多。
「都是為了讓孩子活命。」逐頁翻著厚厚的資料,餘浩才真正觸摸到那段歷史。上面登記的孩子,有的才出生幾天,大一些的也不過一歲,幾乎全部標記著一度、二度、三度營養不良。「父母只能送走,給他們一條生路,否則就餓死在家裡了。」
當時的無錫兒童福利院床位不多,每天有幾十個孩子送進來,福利院無力承擔,抽調工廠廠房、辦公室來安置,還是不夠,不得不開始往北方送。
缺了一角的家庭
雖然熬過了最苦痛的「三年困難時期」,鄧秀英的生活在此後數年慘澹如昨。三兒一女先後降臨,吃了上頓沒下頓,個個面黃肌瘦。1970年3月,小兒子出生了,沒有奶吃,只能吃稀薄的米湯,餓得連哭聲都很微弱,也經常生病。鄧秀英決定把他送走。
在小兒子45天大的時候,有個山東人來到無錫江陰的雲亭鎮,從鄧秀英的懷中抱走了他。「他是個木工,有人幫忙打聽了,說家裡條件不錯。」鄧秀英記得,對方長得高大魁梧,面相端正可親,她憑直覺認為他值得信任,便把孩子交給了他。
這個山東人要給鄧秀英50塊錢,她拒絕了,「我不是賣孩子」。
鄧秀英把他們送到了車站,從此無錫的家裡再無小兒子的一絲痕跡。沒有照片,沒有物件,孩子是被一塊破布包著走的。只有孩子的名字,這些年裡在鄧秀英的腦海裡反覆盤旋。他叫陳國洪。
關於小兒子的記憶稀少,只有寥寥碎片,鄧秀英不停回想、咀嚼,也忍不住想像他長大後的樣子。「他快49歲了,小時候長得像我,現在應該和他哥哥差不多模樣。他自己躺在床上,大人一走近就不哭了,抱起來就不哭了,他很懂事。」
楊春法尋找弟弟快八年了,毫無結果。1973年,弟弟楊秋法3歲,被送到山東棗莊一個家庭撫養,養父留的名字是陳洪生。去了兩年之後,陳家中斷了與楊家的聯繫,弟弟音訊全無。
弟弟被送走的時候,楊春法7歲,對當年舊事只有模糊的印象。「弟弟是我父親從江陰去山東送的,他想看看對方家裡是不是真的過得挺好,走的時候我還攔著不讓。」陳家曾給楊家寄過信,也寄過弟弟的一張照片,一次搬家中,信件和照片丟了。全家人懊惱至極,對弟弟的思念再無實物的寄託,弟弟第二次從這個家庭裡「消失」了。
永遠缺了一角。所有送走過孩子的江南家庭,永遠缺了一角。
生命有涯,在有些人的一生裡,這一角可能永遠補不上。剛把弟弟送走幾年,楊春法的父親去山東找過他。陳家的來信中斷許久,父親不放心。他先去了之前去過的陳家,人去樓空,又按通信地址找,找不到地方,再到陳洪生聲稱的工作地點棗莊煤礦去問,查無此人。
失散的孩子成了父親的終生遺憾。三年前,父親病危,臨終前囑託楊春法,「一定要找到你弟弟」。
我要找到你
惠山,這是令很多無錫棄兒感到親切、也感到傷心的地方。它是原來的無錫兒童福利院所在地。從無錫市中心向西,進入惠錢路,行至現無錫市慈善總會附近,沿一側的惠錢路二弄上坡,夾雜在居民樓裡的那座粉紅色小院,便是福利院舊址。
當年兒童福利院如今已廢棄。
小院早已廢棄不用,只有一位姓李的保安在門口守著。保安是惠山人,從小長在附近,他聽家裡的老人講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惠山周邊荒涼破敗,這座小院孤零零地立在這裡,接收著從市區各處撿回來的孩子。也是從這裡,孩子們又陸續被送走。
如今,問起周邊居民,幾乎無人知曉這裡上演過怎樣的過去,甚至鮮有人知道這裡曾是福利院。
牛繼紅在這座小院生活過將近半年,從一條毛巾就能全部裹住的孱弱新生兒長成一個哭聲嘹亮的嬰孩。多年後她回到福利院,站在樓前百感交集。她也找到了曾在北上途中隨行照顧的保育員,那位70多歲的老人抱著她大哭,「你命大,所有孩子裡就你哭得最響,餵你最多。」
清楚自己來路的棄兒,和清楚孩子去處的家庭,還有線索可循,更多尋親者沒有這份幸運。像大海撈針一樣,對很多尋親者來說,支撐他們的只有細微至極的蛛絲馬跡。
李勇國從2010年開始助人尋親,是江陰尋親志願者協會的會長。在協會辦公室裡,存放著一萬多份尋親資料,孩子找家庭,家庭找孩子,雙向的悲痛在一頁頁A4紙上纏繞交織。
小腿上大約直徑兩釐米的淺棕色圓形胎記、手背有疤痕、左嘴角與右手虎口各有一顆黑痣……在一張張尋親資料裡,這些身體上的細枝末節被尋親者凸顯、放大,作為辨識雙方的信號,承載著遠超過它們自身價值的意義。
楊春法手機裡存著一個專門製作的尋親網頁,他每天都打開看。
「弟弟腿上有個傷疤,是暖水壺裡的開水燙的,不記得是左腿還是右腿了。陳家寄來的弟弟照片是一張全身照,手裡拿著一個大蘋果。」楊春法知道這些信息對於尋親來說實在太無力了,但是弟弟在樣貌上的標誌性特徵,他無法描述更多。「小時候他長得像我另一個弟弟,不知道現在還像不像了,這麼多年過去了。」
接受父親的臨終囑託之前,楊春法就已經開始尋找弟弟了。先是通過QQ尋親群,有影兒沒影兒的他都要加進去試一試,在裡面發帖,然後又找到了李勇國的尋親協會,隔三差五打探消息,有集體尋親大會就積極去參加。他還找人製作了一個尋親網頁,把關於弟弟的全部信息和全家人想對弟弟說的話都寫進去,存在手機裡,到處發布,自己也天天打開看。「你是家人一輩子的牽掛」,楊春法說,裡面寫到的這句話代表了全家人的心聲。
楊家很少有人主動提及弟弟,怕母親受不了。弟弟的事是趴在每個人胸口上的一道隱秘的傷痕,尤其是母親。因為一直在尋親,楊春法需要時不時給家人匯報進展,母親的那道疤痕反覆被撕開,家人這才發現她的痛處之深。
「她總是悶在心裡。講起弟弟,她每次都講得輕描淡寫,但是好像有一口氣卡在那裡,壓不下去,喘不上氣來。」母親今年83歲了,楊春法想在她還在世時,把弟弟帶回江陰,帶到她的面前。
魂牽夢縈的山東
水塘邊,屋門外,樹枝上,又有喜鵲在叫了。鄧秀英想,遠在山東的兒子快回來了吧。
志願者為鄧秀英錄製尋親視頻。
鄧秀英只知道兒子在山東,並不知道是哪個城市。過去的48年裡,山東是讓她魂牽夢縈的地方。丈夫和大兒子去山東辦事的時候,她讓他們去找人,茫茫人海無從找起。從江陰到山東,小兒子幼時走過的這段旅途,成為她無法跨越的距離。
李勇國是江陰周莊人,1967年出生,在他小時候,「山東」這個地名讓他畏懼。幼時幾個鄰家小孩,先後從他身邊悄悄消失了,被父母送給了山東家庭撫養。李勇國那時真的以為他們是因為不聽話被拋棄了,後來才明白,父母是在給他們謀求更好的生活。
上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由江陰送出的孩子,去往山東的最多。除了地理上的接近,一個從山東到江陰工作的地質勘探隊也起到了作用,很多江陰人是通過他們了解山東、與山東家庭牽上線。
更早一些,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山東也是江南棄兒的主要接收地。餘浩說,當年的無錫兒童福利院院長是山東人,由他聯手兩地民政部門,往淄博、青島、濟南、濰坊、臨沂送了大量棄兒,「可能送山東的最多,尤其是平度,那是院長的家鄉。」
陶任福的弟弟1969年被母親送到山東,在江南種麥時節、剛進入11月的時候。母親是聾啞人,回來後只跟他們簡單比畫了一番,表示對方家附近有農場,好像叫長山農場,還有煤礦,睡的是大炕。隨著母親的去世,關於弟弟的其他一切信息都被帶走。陶任福碰到山東人就打聽,始終問不出頭緒。
孔文革要找的也是弟弟。弟弟1969年出生在江陰霞客鎮,被青島人抱養,對方信息不詳,同樣無從找起,只能寄希望於雙方同時尋找,在此過程中有幸重逢。
願你過得好
家人按照無錫嫁女兒的風俗把牛繼紅迎了回來。
2006年,牛繼紅在無錫與家人團聚。不算富裕的家庭在無錫最豪華的酒店大擺宴席,放鞭炮、發喜糖,按照當地嫁女兒的風俗,把她迎了回來。
「圓了夢了,十幾年了。」回憶起團聚的那一刻,牛繼紅每每止不住地掉眼淚。她覺得自己是個幸運兒,在養父母那裡,她得到了毫無保留的愛,讓她前半生沒有飄零之感,找回家人之後,他們也傾其所有地去愛她。
牛繼紅在無錫與家人團聚。
是出於愧疚嗎?想到送走的這個女兒,父母心中總是無法安寧。可是牛繼紅從來沒有對父母有過怨念,「如果他們不把我送走,我可能活不下來。」養父母供她上了大學,而她的親生哥哥、妹妹因為家庭困難都只念到初中,她以此寬慰自己和家人,「送出去反而是享福了。」
找到是驚喜,找不到才是常態。作為志願者,親歷過太多尋親故事,李勇國看到的是這樣的真相。
鄧秀英幾乎看遍了電視上的尋親節目,盼望著能從中發現小兒子的蹤跡,但是從未如願。一點兒訊息都沒有。她空望著屏幕出神,淚水常常悄無聲息地流下來。這些年裡,她與內心的不安、愧疚不停纏鬥,反覆思忖自己當年的決定是對是錯。
志願者為鄧秀英錄製尋親視頻。
一定要找到,這個執念牢牢盤踞在鄧秀英的心頭。「不為什麼,就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希望身在他鄉的那個孩子能過得好,這是每個尋親者的樸素願望。
有一個念頭讓楊春法備感憂慮,他擔心弟弟會不會已經不在人世了。「弟弟的養父在煤礦,這是個高危職業,當年中斷來信會不會是出了什麼意外?煤礦是可以子女接班的,如果弟弟接了班,會不會也出了意外,不然怎麼會一直找不到呢?」
越是有這樣的擔心,楊春法越是想找到弟弟。「只是想知道一個下落。只要他好,我們就放心了,如果不好,我們可以幫幫他。一家人總是要團聚的,人總是要落葉歸根的。」
10月13日,江南家庭組團將來青參加尋親大會,尋找失散在山東各地的親人。楊春法打算跟著尋親團北上。他覺得只要踏入山東,就能離弟弟更近一些,希望也能多幾分。
半島記者 付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