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青年作家楊好的小說《黑色小說》近日出版,本文為著名文學評論家李敬澤為小說所作的序。我對你的建議是,跳過這篇序,把它翻過去,直接讀小說。讀完了或者讀不下去,很有意思或者很沒意思,然後再回來,看看這篇序裡在說什麼。
首先我要說的是,由我充當《黑色小說》的作序者,其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因為,我可能不是這部小說理想的、預期的讀者。你可能會以為我要接著談論我和作者楊好的年齡差距,我生於60年代,而楊好生於90年代,但是不,我並不認為這是什麼了不得的問題。我和杜甫或莎士比亞的年齡差距遠遠大於我和楊好,這並不妨礙我感受杜甫的蒼茫多病、跟著莎士比亞悲嘆或狂笑。所以,問題不在年齡,當然也不在經驗的表面差異,問題在於,看完《黑色小說》,我發現,我和楊好不能共享時間,也不能共享空間。
想必你已經知道,這部小說中的男主人公M熱愛雷蒙德·錢德勒,就是那個寫出了《漫長的告別》和《長眠不醒》傢伙。看到此處,我不禁放了心,因為我也喜歡錢德勒,我想我至少與M和楊好有共同的朋友,我可以期待錢德勒那個黑色的世界在這部《黑色小說》裡展開。但是,我的期待並未完全實現——楊好根本不打算寫那些錢德勒和我關心的事,比如這個世界的泥濘和正義,她以另一種方式與錢德勒相遇,她把錢德勒洗乾淨放在鍋裡煮,提純、蒸餾,最後得到一個透明的、本質化的、無限大而無限小的鏡像:就像冰涼的星際空間,人在都市中飄蕩,陌生,疏離,人和人的偶然相逢和必然相忘……
——如果僅僅是這樣,那麼我和楊好並沒有太大的分歧,我可以和楊好、和錢德勒我們祖孫三代坐下喝幾杯小酒。但是,這裡有分歧,它發生在我和楊好兩個中國人之間。這部小說裝置在一個堅實的地理、政治和文明的空間結構之中:此地是英國—倫敦,遠方是中國—北京。任何一個像我這樣訓練有素的中國文學讀者都會立刻從這個結構中嗅到危險的氣息,喉頭哽咽、腎上腺素加速分泌,我們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我們期待著複雜的糾葛、激烈的情感、艱難的抉擇,期待著一個中國人在這種結構中必須和必定會有的焦慮和傷痛,這些從鬱達夫開始就銘刻在我們的文學中,它是一個中國人在現代世界的空間政治中的宿命和危機。但是,我們白期待了,對於我們的期待,楊好幾乎無感,至少也是淡漠的,她的敘事不涉國族與文化之認同,中國就是中國、英國就是英國,《黑色小說》中的男孩和女孩從中飛到英,其實和從北京飛到上海沒有多大區別,儘管是跨國的遷徙,但這種遷徙本身卻失去了情感和政治能量。
對此,我不得不訴諸一個破舊的解釋套路:楊好他們真是年輕啊,時間把他們從歷史中釋放出來,他們是全球化的一代,屬於黃金時代或鍍金時代,這代人中雖非普遍但足夠深刻的經驗是,中國人作為持幣者、作為消費者在世界上的出現,出現在倫敦,出現在哈羅德。他們大概並未深思其中的意義,但他們中的有些人,比如楊好,已經不知不覺地終結了中國文學在現代空間政治中的創傷記憶,空間不再是歷史的空間。
——這使我感到錯愕不適,如此處理一個中國人的海外經驗是前所未見的。同時,我還得承受另一重不適:楊好讓她的男孩和女孩在倫敦、在蘇格蘭冰冷的海邊探尋人生意義,好吧,人總得為自己建構意義,哪怕在火星,但我驚異地發現,她和他所做的竟是對17世紀蘇格蘭一位漢密爾頓公爵的索隱和探尋——當然,沒有結果。事實上,無論W還是M,他們一開始就並不知道要從漢密爾頓公爵那裡尋找什麼,在這裡,令人驚異的不是虛無,而是抵抗虛無的方案:在他們幾乎是無意識地取消了空間的政治性也就取消了時間的歷史性之後,這男孩和女孩是要建立自己的時間壁龕,用DIY出來的私家歷史編織和銘刻意義,這相當於一個人為自己發明一種語言:漢密爾頓公爵以及相關的事件根本不是生產意義的歷史,而只是「過去」,是不可復歸的死去時間的殘骸,這位公爵和中國男孩女孩之間並沒有任何給定的關係,就像所指任意地選擇能指,他和她只是任意地選擇了公爵,這件事裡的所隱含的不詳和絕望在於,他們各自在空中建造的樓閣註定無法供自己居住,也註定無法相互分享或與他人分享,「意義」失去了意義,人無法獲得他的世界——《黑色小說》中黑色與白色、M與W、男孩與女孩之間的對位和隔絕,註定了小說會結束於、封閉於死亡,那是時間的崩潰和終結,一切都不可能被記憶和講述。
所以,《黑色小說》是一部拒絕的小說。楊好既不想說服你,也不想說服我,她甚至也不想說服自己。但是,這樣一種冷淡的講述隱隱散發著奇異的魅力——現在讓我們回到錢德勒,《黑色小說》就是一場「漫長的告別」,它的結構、它的語調,M和W從一個場所和場合移向另一個場所和場合,人群漸遠,一個人默默地完成她或他的儀式。是的,敘述的魅力來自於這種既空洞又莊嚴的儀式性,一種異教的、世界之邊緣和角落的儀式,供奉著幽暗模糊難以辨認的神祗——在這種儀式中,物質被耽溺著又被棄絕著,世界呈現為等級和秩序,但這種等級或秩序又被「博物館化」,實際上,整個英倫都被博物館化了,M和W,他們與其說是遊蕩在作為人間的英倫,不如說通過他們的遊蕩,通過一個參觀的和自我投射的儀式,把英倫變為了一座龐大的博物館,一個夢境,他們在其中長眠不醒。
——這是楊好的創造力之所在。話說到現在,我想我在某種程度上解決了我和楊好的分歧,回到現代以來中國文學關於中與西的敘事譜系中去,在底部始終暗自支配著中國人的歷史焦慮在於,我們在這個現代世界中正在被「博物館」化,我們是被參觀的,失去了我們的歷史而被封閉於過去。而在楊好這裡,這份焦慮與傷痛以一種倒轉的方式獲得了解決:她去往西方,而西方成為了「博物館」。
我不知道這是楊好的深思熟慮還是她的本能直覺,這至少植根於她的經驗——她正是在英國成為了一位研究文藝復興繪畫的學者。
好吧,來自中國的讀者,來自歷史正在浩蕩湧動之地的人們,歡迎來到《黑色小說》,歡迎來到英倫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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