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文珍小說,常常想起崔健的一句歌詞:「那煙盒中的雲彩,那酒杯中的大海。」她描寫的生活空間是逼仄的,比如兩個人之間,見面、吃飯,這種關係的物理形式,像煙盒或酒杯一樣有限,其間卻氤氳著無邊的情緒的雲霧、波瀾起伏的人心的大海。就有限的閱讀範圍而論,我還沒有發現哪個當代中國作家如此擅長描寫兩個人之間的情感戲,這情感有時是友情,有時是親情,但主要是愛情。描寫愛情狀態中兩個人的猶疑、周旋、你進我退、瞻前顧後,文珍是這方面的聖手。
此種特點展現的高峰是出版於2017年的小說集《柒》。日常被簡短概括的事實,如師生戀、出軌、性冷淡、抑鬱,在文珍筆下鋪展成數十頁的篇幅,每一個精神細胞的紋理均得以透視和呈現。她拒絕以粗暴、模糊、臆想的跳躍、概述來展示情感關係,而施以工筆畫式的精細與準確。《牧者》描寫女生徐冰暗戀老師孫平,這段關係中的試探、默契、退縮與衝動、熄滅,把握得何其爐火純青;《開端與終結》展示一段婚外戀的醞釀、開始與運行,又讓讀者怎樣地隨之怦然心動。
出版於2020年9月的小說集《夜的女採摘員》由是便籠罩在《柒》聳立高峰的陰影之下,可以看到後者讓前者產生的「影響的焦慮」。在這本書裡,作者想儘可能與之前的寫作有所不同。儘管對「兩人關係」的描寫仍然是全書最出彩的部分,但兩人關係的設置已經有了相當大的拓展,比如開篇《小孩小孩》裡的兩人關係變成了縱向的小林和表妹依依的關係,而橫向的與前男友的關係則被置於背景的位置,這兩種交錯的關係極具形式感地並列於一個完整的郊區訪親的時間段裡,小林和依依一起走過的荒涼的城郊道路,也是相互憐愛的道路;《寄居蟹》裡的倆人是「三和大神」,《刺蝟》裡則是母女;《烏鴉》和《一隻五月的黑熊怪和他的特別朋友》裡,兩人關係的一方化身為烏鴉和黑熊,繼續展開對人類女性的暗戀。以上許多角色離開了作者熟悉的經驗區域,所以她在後記中自述這些故事「遠離舒適區」、需要「踮腳去夠」。
本集中的短章《靈魂收藏師》,是夫子自道,等同於創作談。有陌生人向「我」出售靈魂,而「我」割開皮膚,把這清涼柔軟的東西納入自己的胸懷,在夜晚,「我像一個陌生人一樣在自己的夢裡為他人不斷流淚,醒來後在紙上記下」。這被收集的靈魂就「離開我的身體搬到了紙上,永遠地住在了那些字裡行間」。這個過程是作家的自畫像。成為作家,便意味著不停地去體察形形色色的自我和他者的靈魂,探測其中的深度、廣度和溫度,並將之固定為文字。作家於是成為「夜的採摘員」。文珍一直明了「逼肖現實」的重要性,作家只有精通自己的描寫對象,才能避免想當然。她施展才華的主要方向,仍然是她的生活經驗可以覆蓋的區域,即一線城市白領青年的愛與憎。
由是,《寄居蟹》是這本集子裡特別的一篇,也是文珍不多的溜進另一個階層靈魂裡的作品,和早期作品《安翔路情事》遙相呼應。她以兩個打工族戀人為樣本,復現了傳說中深圳「三和大神」的生活。深圳是文珍的成長地,而「三和大神」現象,是一個時代的特殊的症候,寫「三和大神」的生活,對文珍來說,帶有義不容辭的意味。這個群體的衣食住行狀態,招工就業大廳的實景呈現,打工者惡劣的工作條件,文珍必做了不少田野調查。她潛入人物靈魂深處,展示出完全崩塌無望的生活是怎樣的。在這個階層裡,愛、親情、家庭是一種奢望,貧困和被榨取像瘋狗一樣緊追不捨。這篇小說的價值不僅是純文學意義上的,也是道義上的,還有社會風俗畫的意義。面積龐大的打工族群體,理應得到社會話語的關注,不僅關注被摧殘的身體,還有被擊潰的靈魂。
作為一個寫都市的作家,文珍小說的慣常主題之一是逃離。逃離是遭遇都市創傷後的應激反應。在此前的小說裡,主人公曾逃到地域上的偏遠地帶,如西藏、新疆、大興安嶺等,也曾逃到過去、逃入童年。《夜的女採摘員》裡的一些短章,作者仍然延續了逃離的主題,如陽臺上出現的馬,辦公室出現的鬼魂,一個談論中的遠方城市「雷克雅未克」,都是以夢為馬的寓言。在形式上,當作者模擬動物的角色來發言時,可以視為她逃到了動物裡。小說中的動物,鳥、螃蟹、刺蝟、馬、狗、黑熊、烏鴉,被刻畫得溫和而無害,是某一種純真柔軟的象徵,代表滯後的寧靜狀態,它們也正在受到殘酷人世或飛速進展的時代的傷害。在更多情況下,逃離是逃到愛中。作者還是相信愛情,並認為愛是都市生活的救贖。儘管她寫人物跑到中國的邊疆地帶,但跑得再遠,沒有愛,也只是荒涼,並無美好。
《一隻五月的黑熊怪和他的特別朋友》這篇小說,黑熊所迷戀的「A小姐」的虛構、集合、機器性質,是文珍對於當下「算法」社會的思考。一切都是「人設」,都是標籤,都是表演和操控,顛覆了人類一直以來累積的對於「人」的信念。黑熊所感到的震驚,正是某一類人對於當代的震驚。新技術、新傳播方式有可能徹底拆毀人類原有的精神大廈。這是一篇朝向未來的作品,展示了作者的思考深度。如果說機器尚在某些方面無法完全替代人,大概就在文珍著力的地方:人心的大海,變幻和微妙的性靈。這一區域,正是高度機械化的都市生活尚有魅力的源泉。
文珍的崛起代表著中國出現了新型的都市文學。她使用清雅、斬截的短句,關注一個特定階層的內心,讓都市生活帶有閃閃發光的質地。她的男女主人公自持、克制,不隨意放縱和變形,縱使熱烈但又清潔,縱使自尊但絕不涼薄——現實無奈又怎樣,這裡生活著高貴的人類。李敬澤曾敏銳捕捉到,文珍「最可能的讀者就是她作品裡的人物」。這兩類小說中的人物並非預設讀者,讀者仍然主要是城市讀書人,他們讀此類小說,有一種追憶、眺望或俯瞰的距離感,而讀文珍小說,是近身搏鬥。文珍的典型讀者之所以聚攏到文珍周邊,是因為他們在文字裡發現了自己,收穫了撫慰和舒解的力量。這個群體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白領精英,有內心的主張,在逼仄的都市中想活得豐盈。這個群體最真實的苦惱:校園暗戀、畢業租房、失戀、被催婚、被催生孩子、厭倦婚姻……在時間的延長線上一字排開,統統在文珍的小說中渲染、暈開,造成一種精美的情致。文珍小說需要得到「事主」的檢閱。這樣的閱讀是殘酷和嚴苛的,而文珍小說在市場上的不俗表現證明,她的小說「無限逼近」了特定現實,她已得到她所描寫群體的認可。這樣的肯定可以說宣告了一種新的都市文學形態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