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錢德勒
3月26日是美國文壇巨匠雷蒙德·錢德勒逝世60周年忌辰,他是世界文學史上為數不多的被寫入經典文學史冊的偵探小說作家。作為美國文學黃金時代作家之一,40多歲開始寫作的錢德勒與海明威、菲茨傑拉德等齊名,他的作品更是備受加繆、錢鍾書、村上春樹、阿城等小說大家的推崇。
著名作家王朔去洛杉磯訪問時,一看到這座城市就說,這是錢德勒的城市。阿城說,錢德勒因自己的小說而不死。學者止庵說,關於錢德勒,真是用不著說他怎麼好,他就是好。村上春樹則表示,他每每陷入困境,便打開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而讀者也能從《尋羊歷險記》和《1Q84》等作品中感受到村上敘事的「錢德勒式文風」。自2006年起,村上春樹幹脆親自開始翻譯錢德勒的7部長篇,帶動錢德勒閱讀熱潮。
國內錢德勒閱讀熱漸起於2007年,當時國內出版社引進正式版權,開始系統地翻譯錢德勒長篇系列。多年過去了,他小說的翻譯版本與日俱增。值得高興的是,不僅作家們推崇錢德勒,他七八十年前寫下的《漫長的告別》《長眠不醒》等7部長篇,有多部中譯本近幾年銷量幾十萬冊。在讀者心目中它們並不過時,仍可以常常拿來細讀。錢德勒說,他要尋找一眾雅俗共賞的手法,既有一般人可以思考的程度,又能寫出只有藝術小說才能產生的那種力量。如此可見,他做到了。
傳奇一生,晚景悽涼
錢德勒的一生可以說個性十足,恣意瀟灑,但高低起伏,令人震驚。他把不起眼的故事寫成爐火純青的小說,卻把精彩的人生活得杯盤狼藉、悽涼孤獨。
1888年,錢德勒出生於美國芝加哥,父親是個嗜酒如命的火車工程師。酒精毀了他的父親,也將在若干年後摧毀錢德勒。不到十歲,他與母親遭到父親遺棄,母子移居英國,後錢德勒考進倫敦頂尖的德威學院,畢業後進入海軍本部工作。但是,20歲的他,沒幹多久就辭職了。此後,錢德勒幹過新聞,寫過評論,但都不成功。一戰爆發後,錢德勒應徵加入加拿大軍隊,此後加入英國皇家空軍,被送往法國前線戰場,伴隨著慘烈的戰事以及在硝煙炮火中的孤獨生還,心理受到創傷的他開始瘋狂酗酒。一戰結束後,錢德勒回到美國,進入石油公司擔任記帳員,不久升任副總裁,但因為酗酒、曠工以及試圖自殺而被辭退。
1933年錢德勒開始嘗試寫短篇小說,1939年第一部長篇《長眠不醒》出版後,他得到如潮水般的讚譽。加上之後的20年寫作生涯,他一共留世7部長篇,20多部短篇。錢德勒還是電影史上值得一提的編劇,是好萊塢黑色電影的締造者,兩度提名奧斯卡金像獎。上世紀40年代,他與希區柯克、比利·懷爾德等導演合作締造的「黑色電影」,部部大爆,連諾獎得主福克納在當時也只是他的助手。在1942年到1947年,他的4部小說6次被好萊塢搬上銀幕,成為電影導演的最愛。
然而,在事業如日中天之時,錢德勒的生活卻一團糟糕,他愛上有夫之婦,娶了對方後又鬧婚外情,婚後得知妻子比自己大18歲而不是8歲,又痛苦加深,用酒精麻醉自己,且常常想自殺。1959年3月26日,錢德勒孤零零地病死在他鄉。他的經紀人和秘書卻因他的遺產爭得不可開交,這導致他的遺體最終只能葬於聖地牙哥預留給貧困人士的墓地中。只有17個人參加了他的葬禮,且大部分只是點頭之交。
很多優秀的大作家,人性都是複雜的。錢德勒在小說裡塑造的硬漢偵探勇敢無比,他卻屢屢舉槍試圖自殺。他曾這樣描述自己:「表面的缺乏自信和內裡的傲慢、自大的不協調的混合物」「始終活在虛無的邊緣」。錢德勒的生活被酗酒折磨得亂糟糟,但他非常具有個人魅力。作家毛姆曾說:「從來沒見過這麼讓人愉快的人。他如果不立志當作家,當個喜劇演員也一定能成功。」
馬洛是「硬漢派」偵探中的真正好人
錢德勒的7部長篇分別是《長眠不醒》《再見,吾愛》《高窗》《湖底女人》《小妹妹》《漫長的告別》和《重播》。就像作家愛倫·坡創造了偵探杜賓,柯南·道爾成功塑造了福爾摩斯,阿加莎·克裡斯蒂塑造了波洛一樣,錢德勒所有小說中的主角、第一講述人永遠是私家偵探菲利普·馬洛。而且馬洛的活動背景永遠是「天使之城」洛杉磯。
在《長眠不醒》中,馬洛遇到一個古怪的家庭,老邁而富有的將軍請他去尋找自己的女婿,而其兩個女兒卻奮力阻止馬洛的行動,面對混混、流氓等人的阻攔和勒索,以及各種兇殺,他用其利如刀鋒的語言和拳頭、手槍破案。在《再見,吾愛》中,馬洛被一隻巨手抓到一個黑人娛樂中心,隨後巨手的主人從容離去,留下一具被擰斷脖子的屍體,他只能施展勇氣與智慧撥開撲朔迷離的案情。《高窗》中,馬洛被默多克太太請來尋金幣,結果出現了三具屍體,而只要馬洛見過的關鍵證人都紛紛死掉……到了《漫長的告別》,也就是錢德勒的巔峰之作中,馬洛成為一個貧窮又高貴的私家偵探,他與優雅有禮的酒鬼倫諾克斯成為朋友,一次事件後,酒鬼送給馬洛一張五千美元的巨鈔作為感謝和告別,然而一連串謀殺卻使這個告別綿綿不絕……令人悲傷的是,寫此書時錢德勒已進入酗酒、生病的惡性循環,他悲痛不已,他的馬洛執迷於在黑暗中不斷地摸索,尋找出路。
《漫長的告別》電影劇照
馬洛被認為是文學史上最迷人的角色之一,是「硬漢派」偵探小說的代表性角色。他曾任地方檢察官,因違抗上級命令而被解職,後在洛杉磯做私人偵探。他帥氣逼人、身形高大、性格倔強,但也不乏柔情和俏皮。他常常單槍匹馬闖入槍聲大震的住宅,也經常獨自一人處理各種屍體和各種壞人,他辦案時從不妥協,甚至為了破案不怕被打入監獄,他也會為了一個沒什麼交情的生命過客而堅守自己的承諾。馬洛可以窮困潦倒、不顧及生命,但絕不能讓真相被掩埋。他在工作中遵守新教倫理,禁慾苦行,不拿一分骯髒錢,被公認為是最具魅力的男人。在浮華又骯髒的洛杉磯,沒有馬洛揭不開的謎案和奇案。錢德勒說,偵探必須是英雄,必定是個完人,必定是個正直的男人,天生如此,無須多想,更無須去說。
學者止庵曾在一篇文章中深入分析過英國「古典派」與美國「硬漢派」偵探小說中偵探角色的不同。他認為,警方是需要杜賓、福爾摩斯、波洛幫忙破案的,警方承認他們的智力優勢,不論是否情願,但錢德勒塑造的馬洛的境遇卻大不相同,警方總是拒絕他這個私人偵探「攪和」到案件偵破之中,所以馬洛不僅要對付兇手,還要對付警方,而後者給他設圈套、毆打他的次數,可能比前者還多。馬洛之為硬漢,根植於此。「馬洛這個人既不太新,又不太舊,正好跟現代人的精神狀態相契合:有一點黑色,有一點硬,有一點生存和正義的掙扎,有面對世界的孤獨與困境。」而著名翻譯家傅惟慈曾說:馬洛的魅力讓他捨不得放下手,他遠遠超過了福爾摩斯,他是一個真正的好人。
給「錢德勒式文風」
最高的致敬
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真實地記錄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美國社會特有的輝煌及其失落,小說力透紙背地寫出了隱藏在紙醉金迷的「美國夢」後面的辛酸與無奈。蓋茨比所處的時代,正好是錢德勒創作偵探小說的年代。及時行樂、金錢至上、犯罪成風,隨即而來的大蕭條,讓社會無處不充滿腐敗和黑暗,而錢德勒提起筆開始寫他心目中時代需要的英雄。作為一個從戰場回來的戰士,錢德勒無法忍受再去虛構美化了的「古典派」偵探故事,只能直面現實,直面人的靈魂。這是他小說的特質,也是其作品至今被熱讀的原因。
《長眠不醒》宣告了「硬漢派」偵探文學的崛起,為隨後的城市犯罪小說和當代好萊塢驚悚片提供了典範。而《漫長的告別》則是錢德勒最重要的作品,該小說一出版就斬獲了愛倫·坡獎,是20世紀美國文學黃金時代四大傑作之一,與《了不起的蓋茨比》《太陽照常升起》《在路上》齊名。在這本小說中,他讓偵探小說不僅是偵探小說,而且寫到了人的孤獨,人與人之間的靈魂交流,讓小說的主題更加深化,步入文學藝術的高雅殿堂。
錢德勒讓美國偵探小說邁入一個全新時期,是因為在20世紀推理小說的「黃金時代」裡,他脫離英國古典推理的傳統與主流,建立了新的格局,開啟了美國本土私家偵探小說的鐵漢傳統。錢德勒的出現有時代的影響和需求,但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位小說語言與結構大師,其作品個性化、獨創性自成一家,後世多少作家推崇他,無數人模仿他,但他從來沒有被超越。
錢德勒之後,文壇為他發明了一個專屬詞彙,「錢德勒式文風」(Chandleresque),以像他洗鍊、簡潔、精準、銳利為特質的語言風格致敬。在《漫長的告別》中,錢德勒以最為成熟的語言風格,呈現了他十足的獨特魅力:
「過道對面的美夢不屬於以上任何一種,甚至不屬於那個世界。她無法被歸類,遙不可及和清澈透亮得仿佛山泉,比水色還要難以捉摸。」「法國人對此有個說法。那幫混蛋無論對什麼都有個說法,而且往往正確。說一聲再見,就是死去一點點。」而錢德勒也會將俏皮的語言寫得如同詩歌:「你們這些男孩像打飛了的高爾夫球那樣可愛」「我暈頭轉向,像個苦行僧;虛弱不堪,像臺破舊的洗衣機;情緒低落,像是獾那癟癟的肚子;心驚膽戰,像只受驚的山雀;不可能取得成功,就像裝了條腿的芭蕾舞演員……」
錢德勒的小說結構複雜,敘事技巧嫻熟,各種連環敘事、外聚焦敘事在他筆下遊刃有餘,但他的作品唯一的特點是扣人心弦,值得一讀再讀,細細品味。面對這樣的錢德勒,他的崇拜者村上春樹更是發自肺腑地讚嘆:毋庸置疑,《漫長的告別》是部完美的傑作,極其出類拔萃,如果允許我用誇張的表述,那幾乎達到了夢幻的境界!「夢的境界」這是多高的評價!而很多人都會被那一句「說一聲再見,就是死去一點點」所感動得潸然淚下。錢德勒的偵探文學,破的不是案,而是人生。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 記者 師文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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