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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親近的結合,不是只用感官認知,而是去把玩、使用和照顧那些有自己「知識」的東西......
當你想了解榔頭,不是觀察它,而是拿起來用用看......
——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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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著名探險家、生態攝影家徐仁修老師的家鄉九芎林(今之芎林鄉),昔日就是靠一條越嶺步道與鄰鄉新埔相連。這條步道徐仁修老師童年時走過好多次,途中有大片次生林、竹林,有茶園、橘子園,還會經過作家劉還月的老家。而十歲年紀,在半途山嶺上休息時與從芒草間走出的、在陽光下閃著亮麗光澤的環頸雉的相遇,放牧的黃昏歸途上與從茶園走出來的石虎四目相接,都是徐仁修老師最難忘懷的經歷。
然而,當原本是自然的小山路轉瞬間變成了柏油馬路,沿路又裝上了太密太亮的水銀燈,所有附近棲息的動物們只好自動遷移。這樣的變化讓臺灣小說家、電視編劇小野先生生發這樣的體會:「當大自然從我們身邊漸漸消失的同時,我們的內心和感官也漸漸被來自四周環境的吵雜的聲音改造,我們在各種垃圾堆中生活,漸漸習慣了垃圾的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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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千裡步道運動
那麼,如果能「從找出生活周遭的美麗小徑開始,藉由雙腳行走與單車騎行的慢速行旅方式,讓人逸出原本的生活軌跡與作息,去到他方,親身體會不同的人文歷史與故事,在看見別人的同時,重新看見自己,也對自己所生活的土地有更真切的了解」是不是一件非常美好且讓人振奮的事情呢?2006年4月23日,致力於保護臺灣山海風光與人文之美的「公民行動」——「臺灣千裡步道運動」,在徐仁修、小野、黃武雄等人共同號召下正式啟動。臺灣千裡步道協會亦在此背景下成立。
協會從找路連結成路網,定線山海屯主線,到2010年完成環島3000公裡的路網;接著進入步道守護,保護沿途美麗風光、文化資產,輔導社區推動永續生態旅遊,推動減碳、減廢、食物零裡程等生態旅行價值;在宜蘭臺南建立示範道,進行去除光害、除草劑、水泥護欄以及環境友善減量工法、種樹等工法設計實踐;也推動山區步道採納手作步道的政策,出版很多書籍與臺灣守護地圖,傳達協會保護環境的價值......
在十年有餘的手作步道思考和實踐中,臺灣千裡步道協會累積了哪些深刻的認識和豐富的經驗呢?今天起,我們將分三期為大家介紹,徐銘謙老師在臺灣十年手作步道思考與實踐中的一些體會,剛起步實踐手作步道的我們,想必能從中獲得寶貴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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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首先參考美歐步道志工概念的林務局,在霞喀羅國家步道上舉辦了臺灣第一場「步道工作假期」,此後陸續在各林管處結合社區舉辦的工作假期, 乃至成立環境維護志工隊常態維護; 而臺灣千裡步道協會也持續與林務局、國家公園、縣市政府、環保團體、社區部落及大專院校、社區大學等合作, 探索各種支持手作步道運作的公私協力模式。 同時向本土學習,尋找每條步道獨特的自然條件、人文歷史、工法智慧、社會脈絡,發現隱藏其中的價值與整體連結的意義,發展屬於臺灣的手作步道。
在志工們歡樂參與的背後,當然也度不但遇到新典範(paradigm)在既有制度中適用的困難,推動的每一步都面臨了觀念的碰撞與挑戰。
挑戰同時來自兩個相反的方向:
一邊是怕髒、怕雜草、怕泥濘,希望把城市裡的整齊美觀、舒適便利帶入山林(簡單說就是害怕自然的迷思),因而相信「步道」等於「鋪面」,「設施」等於「安全」,「堅固」等於「耐用」,這是步道水泥化、工程化的根源;
另一邊則有所分歧。表面上共同點是「最好什麼都不要動、路是人走出來的」,然而其中一種強調「個人的登山技能不需任何認為設施」,另一種則強調「自然的完美秩序不容人為幹擾」。無論自我定位是「自然觀察者」或「山林挑戰者」,兩者都忽略了:當人進到自然的過程就以是破壞的因子,步道上的植被與土壤受到踐踏衝擊、走出捷徑乃至複線化與衝蝕溝,造成這些現象的原因就是「人」。
兩邊的觀點互相對立、拉扯,步道工程擺蕩於兩種極端、惡性循環。有些人同時具備上述矛盾概念於一身,而所有走上步道的人,可能都認為自己是「熱愛大自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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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對話不是辯論各自的想像,而是在一個真實的場域中,讓政府承辦人員、部落社區居民、專業者、志工們甚至路過的使用者提出自己的觀點,一起捲起袖子動手操作、實驗想法,持續觀察有沒有效果、不斷地修改調整。
步道剛好是人人可及、技術門檻較低的公共空間,也是具體而微、折射人與自然關係的鏡面實相。過去十餘年來,發生在全臺將近七十幾處的手作步道,每一處都是微型的公民社會、民主平臺,從事前的調查溝通、規劃討論到實作,乃至後續的維護與變化,都是公眾參與和對話的過程。
透過「手作步道」之窗,我們看見行走其上的先民生活史、了解地質土壤與林相形成的自然史、觀察水的作用與人的需求交互影響,學習「就地取材」發展出來的工法智慧。如果未曾參與也不經解說,人們直接到步道現場,可能感覺不出人工斧鑿的痕跡:
步道維持自然土石與落葉鋪地,卻沒有積水泥濘,也無鋪面溼滑;
走起階梯來,膝蓋與腳踝感覺輕鬆彈性、舉步順暢,甚至以為石頭只是「恰巧」不偏不倚地「長」在踏腳或歇坐的位置;
周遭自然生態與步道融合一體,有時步道邊界甚至被生長迅速的野草小花覆蓋,只能隱約看出路痕,步道邊上不時出現穿山甲鑽出的洞與土;
颱風過後或許有倒木橫陳,志工善用取材,將之化作彌補流失路基的護坡路緣。
若非時常去走,實際上你感覺不出前後有所變化——這就是有「時間」與「萬有」參與其中,渾然天成、大隱無形的手作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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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曾經問徐銘謙老師:「為什麼叫『手作步道』?」既然看起來如此自然,就叫「自然步道」不就好了?!為什麼要強調「手作」?徐銘謙老師說,2009年底,自己在尋思如何為發展中的步道運動加以詮釋、定位,如何命名能使大眾更直觀地理解與接受。彼時,她也想過同樣的問題。類似的概念包括主婦聯盟步道小組發展出來的「自然步道」,九二一地震後公共工程委員會提出的「生態工程」,乃至林務局國家步道借鑑日本的「近自然工法」等,這些詞彙雖捕捉到一部分的概念,卻又不夠全面。
「自然步道」雖能描述手作完成「做了就像沒做」的上乘工法,但是偏向靜態,易使人們以為無需人為維護,步道就能保持自然而不積水泥濘崩塌,忽視自然本質就是動態且受行人影響的,亦難以注意到古道的工法濃縮歷史的印記;另一方面,這個詞彙往往不是指涉步道本體,而是步道周邊被觀看的自然,人的關照對象是自然生態,而非腳下的步道自然與否。
至於「生態工程」與「近自然工法」,則局限在工程發包的制度之中,雖然詞彙同時包含生態與工程,但實際上是以工程為主,生態是次要配角。工程制度尚且隱含專家(expert)與俗民(folk)的界限分明,難以向志工的能動性開放;同時隱含由國家主導,較難容納活潑、多元發展的民間社會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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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林務局發展的「步道志工與工作假期」推廣計劃已持續兩年多,原先擔心的問題如:志工施作的工程品質、找不到願做粗重勞動的志工來源等,在縝密規劃、實踐過程中證明純屬過慮。
志工在有經驗的步道老師講解、分工與把關下,因為不趕工時、想把事情做好的動機,完工品質甚至比工程還紮實;志工不僅願意在假期付出勞動,甚至樂意負擔自己在社區的食宿導覽體驗費用,因為對他們來說,這也是一種度假的方式。
因此徐銘謙老師想再往前推進一步——不僅止於單次性的工作假期,而希望打造一個類似歐美的「志工基地」,與一條完全運用志工力量常態修護的步道——讓現有成果可以制度化、常態化,並繼續提升志工的專業能力。更重要的是,期待手作步道不只限定在志工活動層面,進而能影響主流的工程發包,讓臺灣步道可以全面朝向「更貼近自然、更手工」的樣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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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臺灣也興起手工、手作之風——手作麵包、手作飲品、手工精釀啤酒、手烘咖啡、手作市集,乃至學習木工、陶藝、自然建築,加上回歸土地、簡樸生活的運動如小農歸農、樸門永續設計、保育工作假期等——臺灣整個臺公民社會,正蓬勃發展出手作與土地的時代精神。
受到這股浪潮的啟發,「手作步道」應運而生,有人用手作的英文諧音稱之「很美的步道」(Handmade Trails),把美學的層次突顯出來。而由於步道是公共通行的空間,一方面與個人領域的手作體驗相通,但另一方面,需考量自然整體、多元人群的需求與想法,因而個人得以與自然和社會的整體連結起來。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手作步道就是「到公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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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工具」與「材料」的看法,是區別一般人與手工者的關鍵特徵。
徐銘謙老師談到臺灣公共電視節目《為了功夫闖天下》去丹麥學木工木工一集。說簡約美學又實用的各色椅子,讓人不由讚嘆,但整個節目花最多時間呈現的卻是日常的「砂磨」——運用指腹的手感、以不同粗細的砂紙無止盡的重複動作——砂磨光滑的講究雖然看來瑣碎,卻是一切木工的基礎,磨的不只是木材,也在磨木匠的心平氣和,靜下心才能仔細觀察木材的結、紋路等細節,以構思最適順接的多種可能。滿室因砂磨與鑿切所產生的木屑、廢材,每天收工前都要徹底打掃,確保器具清理乾淨、細心磨利。她說,這,就和步道工作收尾的基本功夫一樣重要。
徐銘謙老師回想起某年參加汗得學社大溪造屋,面對滿地從老屋拆下來堪用的老材,一邊鑿切榫接面,一變撫摸嗅聞百年前的福杉,想像它從福建上船前還是一棵大樹的樣子,來到到大稻埕、上溯大漢溪至此,第一個遇到它的老師傅用了什麼方式防腐又保留了香氣。她說,珍惜材料資源的心情,「大地旅人環境工作室」的江慧儀、孟磊做得更徹底,他們總想找空間存放那些載回來的、被人丟棄在老屋與路邊的有用資材;她說每當孟磊雙手環胸、支著下巴端詳那堆「垃圾」,她猜他腦中已有定見,這根木頭即將成為生態廁所或自然建築的某一個側邊,完美而驕傲地支著屋頂的重量,繼續材料的下一個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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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目尾聲,木匠在家具成品不起眼的角落籤上自己的名字。丹麥木工運用廢材角料、以麵包窯烤披薩歡送學徒,製作人請他送臺灣觀眾一句話,他說:「請大家在自己生活周遭種一棵樹。」
一個敬業而技藝超群的工匠,對於工具與材料必然保有一種敬意,他的技能是建立在對自然的知識與生命依存循環的永續觀點上。從選擇具有不同特性的樹,砍成適合不同角度的木材,如何讓木材幹燥,如何回收再利用、轉化為能源形態,乃至進入種樹的循環,為「手工精神」做了最好的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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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作技藝,是建立在一整套複雜的知識體系上的,此種知識不完全是教師可以傳遞的分析性知識,還包括無法言傳、只能在實作經驗中觀察、試錯累積出來的「內隱知識」(tacit knowledge),以及藝術性的美感。
在徐銘謙老師看來,在自然之中的手作步道,可能是最能兼具環境美感與分析性知識的一種。她說關於無法言傳的知識,自己曾有深刻的體會,而且是在開始帶志工實作時才發現到的。理論上,「砌石階梯」的標準動作是先挖掘,挖出適合石頭的形狀,然後抱起石頭放進去,使石頭的踏面與外緣平整,確保石頭本身穩固。
她說每當自己演示完分解動作後,交給志工去作,回頭來看就會發現各種各樣的問題。最常見的是挖出太深太寬的洞,甚至整個基礎土層挖空,以至於石頭陷入大洞;或是缺乏固定的基礎,就得重新去找更大的石頭,然後花整個下午彌補這個問題。
秘訣是,在挖洞之前,就要先觀察選用石頭的各種角度與形狀,挖掘的洞最好就像這個石頭的「陰刻印模」;更重要的是,在掃視找來的大小石頭時,腦海就要同時建立、運算兩個立體石塊拼起來的完工面模擬圖像,而這個工序是無法透過說明而清楚傳達的。新手在這個工序上總是充滿挫折,而且被石頭的重量弄得氣急敗壞。她說她記得自己的挫折,而那是啟動「內隱知識」與邁向純熟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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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註:本文由春草根據臺灣千裡步道協會官網記錄資料編輯整理。
合作聯繫微信:18702823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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