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寒冷的冬季,您在北京街頭見過這場景嗎?一位路人拉開羽絨服,從懷裡掏出個小瓶,裡面蹦躂著一隻蟈蟈;計程車副駕駛位,嘹亮的鳴叫聲從儲物盒裡鑽出來。
他們都是京城中的愛蟲人。而這項養蟲的技藝,在「蟲把式」的敘述中,有著分外別致的趣味。
高級技師成了「蟲把式」
2018年12月底舉行的「全國首屆油葫蘆大賽」上,62歲的安國祥帶來的4隻「油葫蘆」囊括了3個項目的獎項和總冠軍,由此爆出京城鳴蟲界的熱點新聞。己亥年元宵節前夕,筆者踏著咯吱作響的積雪前往官園橋附近的一個小院去拜訪安國祥師傅。
安國祥(左二)獲獎後和兒子及朋友合影。
採訪在安家溫暖昏暗的小屋裡進行,室內被大缸小罐擠得簡直沒有下腳之地,充盈耳廓的滿是「嘟嘟嘟,悠悠悠」的蛐蛐兒和油葫蘆(比蛐蛐體型大一些)那悅耳的鳴叫聲。數九天裡聽這似古箏似胡琴般美妙的鳴叫聲,別有一番愜意在其中……
多年從事反季節鳴蟲繁育的安師傅一邊倒缸(把脫殼長大的鳴蟲換到寬敞的地方)一邊向我介紹我國鳴蟲發展的基本情況。他說,我國鳴蟲的歷史始於唐朝,興於宋朝,盛於明清,尤以清為甚。那時節玩鳴蟲還只是宮廷專屬,只有達官貴族和富家子弟才有條件玩,普通百姓是玩不起的。各種鳴蟲皆在秋後死亡,所以催生了人工反季節份(繁殖)的特殊技術。人工繁育成本很高,之所以成本昂貴是因為冬季「份」(繁殖)蟲逆天時違反自然規律。投入大量錢財而產生的這種繁瑣而又成本巨大的人工培育鳴蟲技術,到晚清時發展到了高峰。行內人在挑選鳴蟲時,要求鳴叫的質量要達到相關標準,漸漸以此形成行業標準,這也使得北京的鳴蟲文化傳承並沿襲了下來。
據民間的說法,傳播「份」蟲技的有清末宮廷中走出來的天津人沙公公,北京北城的趙子晟、南城的寇雙全等人,是這些人把皇家繁瑣的鳴蟲技術傳到民間。三人中當屬沙公公的火候和手藝最為嫻熟,這也和普通老百姓進不了宮,而繁殖鳴蟲又是離不開人的,沙公公身在宮內,得天時地利。安國祥介紹,夜間「份房」的溫度控制至關重要,近水樓臺的沙公公晝夜守在「份房」,他的經驗和手藝自然就脫穎而出了。而南寇北趙則為了冬天「份蟲」,在夏秋兩季就到各地收集優良品種,為冬天的工作做準備了。
到了民國年間,鳴蟲市場更加彭勃興起,北京以南寇北趙為代表的專業「蟲把式」(老北京管「份」蟲的人叫「蟲把式」),技術在民間得到廣泛傳播。這有賴於有心人多年收集改革優良品種所付出的努力,鳴蟲的欣賞性和商業價值雙雙攀升,受到越來越多人的青睞。
筆者原以為安國祥有家傳淵源,詳細一問才知道其實不是這麼回事。
在上世紀80年代以前,老安還是北京燃氣工程公司的高級焊接技師,曾參與過鳥巢建築材料的焊接加工。用老安的話說,想當初咱對養蟲兒的活就是一棒槌。只是當年住家在官園花鳥魚蟲市場(現已拆除)附近,上下班都能看見不少賣鳴蟲的,上來好奇心了,就跟人家拉呱套瓷,時間長了都混了個半熟臉。後來自己也按照人家說的方法照貓畫虎地試著「份」起蟲兒來。
一開始安國祥只是弄個魚缸子小規模鼓搗,到了1990年嘗試著進行擴大再生產,沒想到遭遇了全軍覆沒——他的上千隻冬蟲一個活的沒剩。這因為什麼呀?安國祥找行家詢問,同時遍查資料,終於找到了答案,原來是由於蟲兒長年累代近親繁殖,造成了自身免疫力下降抵抗力減退所導致的。自此以後,安國祥採取了措施,一是嚴把消毒環節,二是採用自家母本,使用野生蟲兒做父本,由此既保證了血統的傳承又提高了鳴蟲的質量。
安國祥夜晚在溫暖的「份房」工作。
侍弄反季節蟈蟈、蛐蛐、油葫蘆35年的安國祥,經歷的失敗和挫折並不止這一次。他還碰到過做雜交時,因外來鳴蟲攜帶病菌一窩死光光的情況;也遇到過因餌料不潔淨而出現的群體死亡現象;還吃過因環境溫度變化劇烈而使鳴蟲致死的虧。虧並不白吃,現在,學習已經成了安國祥的重要課程,他研習營養學、遺傳學、防疫學等知識,對他都很有幫助。他說,養蟲兒的適宜溫度應該在28—35攝氏度,並且要給鳴蟲有比例地補充植物和動物蛋白,而最重要的是預防傳染病。
30多年來,安國祥業餘時間已「份」了三大蟲類共計15萬多隻,還潛心培育了不少稀有品種。目前包括北京在內、全國各地的「金眼油葫蘆」、「金頭油葫蘆」全部出自於安國祥之手。中科院教授、中國昆蟲研究所所長吳繼傳曾於1991年親筆為安國祥的這一貢獻題了詞。
聰明的老安還學會了為蟲兒點藥調整它鳴叫的聲音和節律的技術。他幾十年如一日的刻苦鑽研、執著實踐已使自己融於蟲兒的部落,成為名副其實的「人蟲」。
「候鳥老人」山東逮蟈蟈
實際上,京城的養蟲人不在少數,今年71歲的北京「候鳥老人」鄭春來也是其中之一。年前,我也去拜訪了他。
鄭春來退休後在山東威海買了一套海景房,每年春、夏、秋三季都在那裡過著愜意的退休生活。作為資深的「北京爺」,老鄭對架鳥玩蟲深有造詣。每年開春時他與威海的鄰居們一見面,大傢伙就開始預約秋天鳴蟲的訂貨了:今年您再逮住蟈蟈一定得給我留倆,頭年那個少了點兒。
說起逮蟈蟈,鄰居們都知道鄭春來特別有能耐,他打小就跟大人登石景山、爬門頭溝到處去逮。這幾年來山東蟈蟈的資源充盈多了,鄭春來更是大顯身手,年年都能逮個百八十隻。這一點也讓他在小區裡威名遠揚。
冬天鄭春來會在北京貓冬,他說:「有人說蟈蟈(也稱秋蟲,或百日蟲)立秋後才會有,其實不然,夏天就出來了,只不過有少量的蟈蟈在立秋以後進入繁殖期。」
說到逮蟈蟈的艱難與樂趣,這位七旬老頑童滔滔不絕,他自己一個人在山上逮蟈蟈時,山道上坑坑窪窪很不好走,深一腳淺一腳的,有時不小心會踱到山崖邊上。而蟈蟈們為了求生存都是很聰明的,它們往往在很危險的地方定居,而且很有領地意識,如有同類來侵犯就一定咬個你死我活。所以人去抓它時首先要定準方位,不然你還沒走到跟前,差著十來米呢,它就不叫喚了。這時就需要耐心地悄悄走近再慢慢尋找,因為一旦被蟈蟈發現它就始終不會再出聲了。這小東西躲藏得很深,會讓人好半天都找不到。可是當你要放棄時,扭頭往回剛走幾步,它就又開始玩命地叫了,像和人叫板似的,生生地再把你勾回去。當你發現它剛要動手逮住,它眨眼之間就會蹦得無影無蹤了。如此循環往復地逗弄,其實也是樂趣之一。
鄭春來說,有一回他聽到一片灌木叢中有蟈蟈叫聲,剛要下手逮,突然發現旁邊有一條二尺來長的蛇,也正虎視眈眈地盯著獵物呢。見此情景,老鄭只好趕快撤退,放棄了抓捕。
鄭春來特別擅長空手逮蟈蟈,不用粘手。當他發現蟈蟈而手邊沒有工具時,會就近找根長草棵,如果是根旱葦子就更好了。拿著葦毛捅蟈蟈,逗它爬上來以後,再像釣魚似的一提拎起,緊跟著不停地搖晃葦管,讓蟈蟈爪抱得更緊,就跑不了了,就這樣從山上一直搖晃到家裡,再請君入甕。
鄭春來感嘆逮蟈蟈實在是件辛苦的差事。上山抓它時需要全副武裝穿戴整齊,帶好工具,頂烈日被雨淋,可這就是自找的樂兒呀!
71歲的鄭春來老人手機中存了不少抓蟈蟈時的照片,他指著自己去年夏天在威海逮蟈蟈的照片念起了《蟈蟈經》:「蟈蟈的品種很繁雜,分鐵蟈蟈、綠蟈蟈、草白蟈蟈和山青蟈蟈這四大類。蟈蟈的名產地有平谷、薊縣、北京的西山和山東的沂蒙」。鄭春來自己會首選鐵蟈蟈,俗稱黑蟈蟈。因為鐵蟈蟈的體能好,善鳴叫,而且壽命長,個頭大,膀力足,威武漂亮得像一個強壯的男子漢。鐵蟈蟈中又首選藍臉,越藍越好,最好的是藍紫色像個竇爾敦的。肚皮色也要藍色,眼睛要選黃眼兒的,頭要小,脖頸粗度適中,六個足要粗長,撓鉤、爪花要大,腿上的刺越多越好。
鄭春來還說,蟈蟈翅膀的顏色從透明到紅色分為很多種,上乘的有玻璃全透明翅,它屬於超厚超硬翅,鳴叫起來聲音悅耳,聲震屋瓦,其膀子筋黑且粗長,這樣的蟈蟈堪稱「王中王」。
那天筆者去拜訪在京過年的鄭春來,他託著紫砂壺正在逗籠子裡的「紅子」,興致起處,老鄭談到了一次他特別難忘的經歷:有一年夏天威海天氣很炎熱,老鄭在小區裡遛彎,忽然聽見門外頭水溝邊傳來陣陣焦脆震耳的蟈蟈叫聲。那帶著金屬聲音的鳴叫簡直力壓群蟲,實在是太美妙了!幾聲鳴叫一下子就把老鄭的癮勾了起來。他循著聲音來到水溝邊,鑽進齊人高的葦塘裡,在密不透風的葦叢裡輕輕地摸索前行。忽然,他眼前一亮——那麼老大、漂亮、威猛的一隻鐵蟈蟈就在眼前!大喜過望的老鄭興奮地撲上前捕捉,怎料那個機靈的傢伙「嗖」地一下蹦沒了影蹤。鄭春來懊悔不已,返回家後反覆琢磨抓捕計劃的漏洞,第二天又重入蘆葦叢,再次尋到鐵蟈蟈,終於收服了這隻「大哥大」王牌,鄭春來高興得把蟈蟈裝進籠子到處跟人顯擺。
喜歡蟈蟈近乎痴迷的鄭春來說起蟈蟈的繁殖倒是實話實說:我自己在這方面一竅不通,那「份」蟲之技還得「大把式」們才行。
聽大把式談「份」蟈蟈
30歲的安維是安國祥的兒子,他跟著父親也「份」了好幾年蟲兒了,算得上一位內行大把式。安維說,蟈蟈是老北京人喜歡的冬蟲兒,可是人們手中的蟈蟈並非都是野生的,大多數是人工「份」出來的,「份」就是人工繁育的意思。蟈蟈是蟋蟀科的一個分支,也屬於秋蟲。您想野外的秋蟲能活到冬天嗎?再長壽的草蟲到了冬天也得死,「份」蟈蟈是一門特殊的技術。
老北京牛街有一家鼎鼎大名的蟲把式「蛐蛐白」,他家從祖上就向清宮進貢各種冬蟲兒。白家的老輩人曾持有紫禁城的腰牌,可以方便地出入宮廷去伺候皇族玩的鳴蟲兒。時至今日「蛐蛐白」傳人仍在做著冬蟲兒培育的工作,只是培育的數量比較少。安維說,蟈蟈一直是老百姓喜愛的鳴蟲,它的聲音洪亮高亢,「國、國、國」的鳴叫也頗為吉利,順著皇帝的心意,因此備受皇家青睞,平民百姓喜歡蟈蟈則多是寄希望於國泰民安,過過太平日子。
安維向我詳細地介紹了「蟲把式」的工作情況:「他們秋天到山裡抓捕母蟲,回來放在罐裡頭養著,母蟈蟈產卵是產在土裡,待入冬時『蟲把式』要用棉被捂在上罐子上使其保持溫度,一周以後蟲卵孵化成米蟲樣的幼蟲,就可以餵些嫩白菜葉了,這時還要多多讓它曬太陽,小小幼蟲慢慢就會長出腿和翅膀來了。」
蟈蟈的一生要脫7次殼,每脫一次就長大一點兒。有趣的是蟈蟈脫殼時是倒掛金鉤的姿勢,它會把所脫之殼全部吃乾淨,這是為了補充自身的鈣質。就這樣平均7天脫一次殼,七七四十九天後,一隻漂亮威武的蟈蟈終於長成了。
安維說,老北京「份」蟲兒的人下辛苦「份」出好的蟲兒一般是供自己和朋友玩的。過去賣冬蟲兒的沒有走街串巷沿胡同叫賣的,他們有固定的攤點,比如白塔寺、隆福寺、護國寺、土地廟和天橋等處。冬季寒冷,蟲販們會想方設法給嬌氣的小蟲兒做好保溫保暖工作,就像今天十裡河花鳥魚蟲市場上賣熱帶魚的,他們會用高壓鍋燒水做成「土暖氣」,用熱蒸氣給魚取暖一樣。早年間賣冬蟲兒的是靠炭火盆的微火溫著鳴蟲。售賣時,那些賣主手裡如果有「大翅」「大膀」「長衣」之類上品相的好貨色,會一直藏在葫蘆中揣在懷裡,只有碰到認貨的行家,才拿出來交易呢。
「份蟲人」用上了網絡
上世紀30-50年代,販鳴蟲的人都愛追廟會。地處阜成門內的白塔寺廟會每月逢五六開市,算下來一個月有6天廟會日。廟會期間東起馬市橋,西至宮門口西岔,賣吃食的、賣玩意兒的、賣估衣的攤販佔據長長一條街,他們高聲吆喝,來逛廟會的人駐足圍觀,往往擠得水洩不通。當年「份鳴蟲」的產地距此不遠,他們當然也要躋身其中了。
白塔寺後門的元寶胡同是賣鴿子、鵪鶉、鷹和鳥的集中地,那些賣鳴蟲兒、蛐蛐罐和葫蘆的也在這裡販賣。現而今,從事30多年「份」蟲兒行當的安國祥已經學會了在網上發布信息。我看過他前些時候發的一段視頻,視頻中老安一手託著紫砂壺,一手指著自己新獲得的鳴蟲大賽獎盃,用聊天的口氣跟蟲兒粉們談著鳴蟲知識。
安國祥在視頻中的講解特別仔細,他告訴消費者,在挑選蟈蟈時要注意聽聲音,蟈蟈大致能叫出四種好聽的聲音,叫得清楚的肯定是上品。第一種叫「國」字,行家稱為國鼾兒;第二種叫出「門兒」(像牛叫喚的聲音),這是牛鼾兒;第三種叫出「蛙」聲,就是蛤蟆鼾兒;最後一種叫出「蛐蛐鼾兒」的聲音,凡能叫出以上四種中任何一種聲音的都算好蟈蟈。
現在,由於自然環境的變化,野生蟈蟈的數量和質量在日趨下降,養殖戶已很難找到又好又大的野生蟈蟈品種了,但是野生和家養的蟈蟈相互雜交,可以使蟈蟈的質量有顯著提升。
我常常看到街頭巷尾開計程車的「的哥」、敲擊筆記本電腦的白領、瀟灑遛彎的老人,懷裡揣個葫蘆悠閒聽著悅耳的蟲鳴聲,那是一幅老北京的愜意圖畫。
(作者 劉連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