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緣起:去把十字架染紅
1095年秋,阿爾卑斯山以北瀰漫著的霧氣遮住了日光,鉛灰色的陰影將西歐諸國盡數籠罩。
11月19日,教皇烏爾班二世在法國南部克勒芒召開公會議。
議程前八天是樞機主教、主教、修道院長等高級神職人員對基督教信仰問題的討論對齊,同大部分公會議一樣,然而最後一日,教皇從克勒芒大教堂中走出,此時的庭前廣場上站滿了嗡嗡騷動的人群,他們分別是與會的神職人員、得到邀請的諸侯騎士,與聞風而來的平民。
烏爾班二世在眾人面前高聲發表演講,他重申了《聖經》中遍地流著奶與蜜的夢幻樂園耶路撒冷,又提到塞爾柱突厥人對聖地基督徒的蹂躪,而這一切之所以發生,他說,都是因為基督徒的腐朽。想要瓦解罪惡,重獲天國不朽的榮耀,就「向東方出發吧!不要猶豫,不要彷徨。為榮耀我主。去吧,把十字架染紅!」
| Jean Colombe, 教皇烏爾班二世在克勒芒公會的布道動員, ca.1474. via Wikipedia.
人群聞言熱血沸騰,被鼓舞的農民們甚至沒有等到定好的出發日就自行前往東方。
中世紀最重要的篇章十字軍東徵自此拉開序幕。
02浮光:十字軍簡史
英文中crusade一詞的詞源可追溯回拉丁語的crux——被打上十字標識,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耶穌在十字架上的流血的苦像,烏爾班二世在1095年呼籲的也正是一場解放現世的基督徒、收復失地,為來世贖罪的聖戰。
| 古斯塔夫·多雷, 獅心王理查攻打雅法, ca.1877.
然而當事人很可能沒有想到,十字軍活動隨後燃起的火光點亮了中世紀整個黑暗的夜空,最終演變成一場複雜的宗教軍事行動。從徵服地看,十字軍包括傳統的聖地十字軍、伊比利亞十字軍、北方十字軍(北海到波羅地海沿線國家)等;從參與者看,除了諸侯的武裝外,十字軍還包括貧民十字軍、少年十字軍、牧羊人十字軍等;此外,隨著西歐各教派的興起,十字軍的徵服對象除了以穆斯林為主的異教徒外,還囊括進了雖然同樣信仰基督教,但對教義解釋離經叛道的異端派別,最典型的是阿爾比十字軍。
站在遙遠的今天,很難為這些錯綜複雜的十字軍活動梳理出清晰的發展軌跡,不過人們最關心的始終是遠在東方異教徒蹂躪下的同胞,而有實力與義務發兵的也始終是皇帝、國王與諸侯。因此,儘管缺乏準確性,但中文慣稱的「十字軍東徵」確實抓住了這場運動的精髓。
| 一副關於1135年近東地區局勢的地圖,標註紅色十字的為十字軍國家. via Wikipedia.
春去秋來,去往東方的戰士們先後建立了埃德薩、安條克、的黎波裡、耶路撒冷四個十字軍國家,以及西海岸一系列狹長的港口基地,十字軍輝煌一時。
然而徵服也許容易,維持治理卻很難。
人員補給短缺始終是個難題。西歐與中東在陸地上間隔著安納託利亞半島,在海洋上被地中海分開,運輸線鞭長莫及,而與本地的異教徒通婚又會招來西方的譴責,降低十字軍的聲譽,從而進一步切斷西歐的諸侯、貴婦對東方的財政物資支援,因此,東方的統治者們只能勉力維持防禦。
但這只能暫時減緩問題發展的速度,缺兵短糧、戍守無人仍舊導致打下來的疆土又慢慢轉移回穆斯林手中,聖城耶路撒冷更是幾度收復,又幾度失去,東方成了燙手山芋。儘管歷任教皇在風燭之年都還極力敦促西歐的統治者們進行十字軍東徵,然而在看到不到任何希望改善境況的情況下,皇帝、國王與諸侯紛紛將野心留在了西歐。
| 多米尼克·帕佩蒂, 阿卡圍攻戰, ca.1840. via Wikipedia.
1291年,持續了兩百年的十字軍氣數將盡,隨著東方最後一個據點阿卡的陷落,昔日幻夢轟然落幕。
03經濟:貪婪的欲望
歷史研究者在回看十字軍東徵時總是試圖回答,為什麼偏偏是在黑暗的中世紀爆發了這樣一場興師動眾的軍事運動?又是什麼驅使著教皇的執念、諸侯的盲目與眾人的癲狂,令他們在徵服活動頻頻失敗的情況下,足跡仍舊踏遍歐亞非三塊大陸?
最常見的歸因是對財富的渴望,更直白點說,是經濟因素。
電影《天國王朝》開頭有這樣一段話:在基督徒軍隊佔領耶路撒冷近100年後,歐洲忍受著蕭條和窮困,農民與地主紛紛奔向聖地,尋求財富與救贖。隨後一段暗藍色的鏡頭語言也無一不強調西方的凋零。
| 《西歐中世紀史》疆域、氣候與農作物
中世紀是農業社會。然而由於西歐的疆土有限,氣候環境不如兩河流域適宜耕種,再加上人們對自然規律的掌握不足,生產效率無法滿足日益增長的人口需求,地主和農民普遍貧困。這一切本是可以忍受的,但隨著世界貿易增加,以及後期從聖地返回的十字軍、朝聖者增多,對比帶來傷害,貧民與地主都對東方的富庶心嚮往之。
再進一步分析,當時的經濟制度是農奴制,耕地的農民需要向統治者與教會分別納稅。貧窮的問題在底層階級進一步加劇,對於一部分農民來說,活下來的唯一的出路就是加入十字軍,去往東方。
此外,十字軍東徵中後期徵服者們目標的轉移也印證了這一說法。第四次十字軍東徵,由於威尼斯共和國的參與,最終圍攻的是黎凡特貿易航線的中轉站——君士坦丁堡,此後十幾年,隨著伊斯蘭的阿尤布王朝在黎凡特的政治和經濟重心進一步向埃及遷移,第五次和第七次十字軍分別劍指達米埃塔和埃及內陸。
| 薩拉丁去世時阿尤布王朝的領土. 其後兩個侄子分別以美索不達米亞與埃及為中心展開競爭. via Wikipedia.
凡有對比,就有落差,凡有落差,就有了動力因。如果西方社會不是貧瘠而萎縮,那麼享受當下不是很好麼,統治者何必冒著後方失守的危險千裡迢迢,騎士與師從們又為何要一呼百應。
掠奪財富的說法確實很有道理,然而它會是唯一的原因嗎?
為什麼西方社會沒有選擇劫富濟貧、內部調節?又為何貫穿十字軍東徵的主線集中於聖地,而不是伊比利亞半島,或是南下北非?
04政治:權力的遊戲
公元4世紀,古羅馬一分為二,以東羅馬命名的拜佔庭帝國信仰東正教,公元6世紀時領土曾西至阿爾卑斯山,東到敘利亞,而後下行埃及,又沿北非向繞行回伊比利亞,除了法蘭克帝國的一小塊缺口外,疆域幾乎能將地中海沿岸圍成一個閉環。
| 公元550年時的拜佔庭帝國疆域. via Wikipedia.
然而隨著穆斯林崛起,東方群雄輩出。1071年,拜佔庭與佔塞爾柱突厥人在曼齊刻爾特對戰,慘敗後遺失了安納託利亞半島和亞美尼亞地區,自此帝國由盛轉衰。而後數年內,耶路撒冷失守,拜佔庭皇帝阿萊克修斯一世頻頻派特使到西方求援。
| 曼齊刻爾特戰役後的拜佔庭帝國. via Wikipedia.
而西歐在經歷了一系列混亂的權力傾軋後,轉型為多民族、多國家的封建社會,宗教層面信仰天主教,世俗層面由皇帝、國王、諸侯、騎士等統治者層層向下管理。
然而騎士間私鬥頻發,社會收緊對其約束,但西歐疆土有限,諸侯總要通過不斷的疆土擴張帶來人口與稅收,維持國家運轉,這其間小規模戰爭與私鬥的界限並不易區分。另一方面,騎士的本職便是戰鬥。
社會內部的矛盾與東西方衝突交織在一起,令西方社會沒有選擇劫富濟貧,而是禍水東引,這正是烏爾班二世發在克勒芒廣場上發表演說時的社會背景。
但倘若拋開信仰的部分不談,教皇做此決定也有其自身利益的考量。
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與上帝在人間的代理人教皇有著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理論上他們一個負責現世肉體的平安,另一個守護靈魂與來生,各司其職。然而德意志的國王要經過教皇的手驗證加冕才能成為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而教廷聖職的敘任權又有賴世俗君主的執行。
| 教皇利奧三世為查理曼大帝加冕. via Wikipedia.
卡諾薩之辱是敘任權鬥爭的開端,事件本身以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亨利四世站在雪中一個月,向教皇格裡高利七世求饒告終,然而短暫的間歇後,亨利四世對格裡高利七世的勢力展開了緩慢而徹底的清除,直至其繼任者烏爾班二世上臺時,教廷的權勢跌至冰點。
對烏爾班二世而言,十字軍東徵是重獲聲譽的好機會,事實也正是如此。及至發起第四次十字軍東徵的英諾森三世時,教廷的威望已然如日中天。
然而這場神權與皇權的較量並沒有就此收尾,一百多年後,皇帝腓特烈二世與教皇格裡高利九世換了一種形式再次交鋒。作為基督徒,皇帝有義務東徵解放同胞,然而作為統治者他的國家未必允許他大動幹戈,最終腓特烈二世通過折中的外交和談完成了第六次十字軍東徵。
在這場世俗與神權的對弈中,主角還有一個搖擺不定的第三方利益集團。
義大利北方諸國熱衷經商,尤其是沿海城市,早在文明之初便發展海上貿易,他們為了保護自己航線安全,慢慢組建起強大的海軍。而經歷了最初的十字軍東徵後,西方的君主們都意識到跨越失控的安納託利亞半島過於危險,從地中海的航運軍隊才更加安全,但十字軍的主力國家中,法蘭西和德意志都偏向內陸,缺乏成熟的海軍。因此在後來的東徵活動中,十字軍大多從陸路到義大利集合,在那裡僱傭威尼斯、熱那亞等國家的船隻水手,再從義大利南部和西西里的布林迪西、墨西拿等港口前往東方,中途經塞浦勒斯稍作休整後,在黎凡特沿岸登陸。
| 第三次十字軍東徵:神聖羅馬帝國陸路vs英法海路路線
隨著教皇與君主對海軍的依賴進一步加深,壟斷市場的義大利海上貿易國家也就有了話語權,第四次十字軍發展的軌跡幾乎完全是由威尼斯人主導的,而他們把目標定在了住滿了東正教基督徒的君士坦丁堡。比起信仰,商人總是更看重自身利益,威尼斯人一方面渴望擴大在拜佔庭的外貿特權,另一方面也希望藉此打壓其競爭對手熱那亞的勢力。
| 古斯塔夫·多雷, 威尼斯執政官丹多洛為十字軍布道動員, ca.1877.
政治利益有點像一個複雜的有機體,通過各利益集團的動態調整,在不同時期達到不同的微妙平衡。一開始的東西方衝突與社會內部的壓力奠定了十字軍對外的基調,而每次東徵時佔主導的利益集團又決定了東徵的具體方向。
否則,教皇無兵,平民百姓如何遠渡重洋打敗孔武有力的穆斯林?諸侯無船,眾騎士又如何在不死傷過、半筋疲力盡的情況下穿越異教徒叢生的安納託利亞半島?
05文化:信仰的時代
儘管從政治因素分析展開敘事時,皇帝與商人看似全無信仰,但這只是理論的分層,中世紀本質上是一個信仰的時代,人人願為天國的席位而戰,只是由於他們生活於世俗,多數時候需要幾者兼顧,因此與格外純粹而理想的教皇有諸多爭端罷了。
而被信仰著的宗教,無論是基督教還是伊斯蘭教,都是排他的一神論。情況好的時候,這些有經人將自己土地上的異教徒當作二等公民,差的時候就乾脆殺掉。
1064年,德意志近七千名朝聖者在聖地附近被襲,約五千人被殺死,其餘被販賣為奴。這些人之後的歸宿早已無跡可尋,大概是上帝為他們做了最終的安排。
| 米開朗基羅, 末日的審判, ca. 1536-1541. via Wikipedia.
《啟示錄》傳言,當末日來臨時基督耶穌會重歸耶路撒冷,對眾人進行一一審判,善者入天堂,惡人下地獄,故而基督徒要約束自身,保持靈魂的純潔。可罪惡總是如影隨形,於是基督徒就需要通過真摯而頻繁的禱告、購買贖罪券、去耶路撒冷朝聖等方式進行贖罪,而烏爾班二世在1095年的演講又他們增加了一條選擇:去耶路撒冷,與異教徒進行流血的鬥爭。
因此腓特烈二世雖然收復聖地卻招來罵名滾滾,牧羊人對著耶路撒冷沒有被基督徒鮮血染紅的城牆也只能沉默地搖搖頭。中世紀的信仰就是這樣純粹而絕對。
06尾聲:三位一體
掠奪財富是十字軍東徵的原因嗎?是的。
但它是唯一的原因,甚至算是主因嗎?未必。
中世紀是一個沒有政教分離的時代,但本文還是使用現代視角將其拆解為三位一體的結構,經濟的維度為十字軍東徵提供了最初的動力因,而政治衝突又賦予了它對外的基調、每一次具體發展的方向,信仰則在另一個維度上持之以恆地提供著讓一切立足的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