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章為系列文章,上接《哈爾濱曾叫哈爾巴臺》,文章原發雙城啟心文學,文章作者授權本平臺發表此文章。
拉林阿勒楚喀八網之明珠
稍微了解哈爾濱歷史的人,對網應不陌生。自民國以降,「曬網場」的那張網,就成為這座殖民城市顯示滄桑巨變的文化象徵,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被學者關成和先生糾錯,這種臆想才沒了市場。當然,哈爾濱的含義雖與曬網場無關,但哈爾濱歷史卻與「網」和「晾網地」關係極大。
《清實錄》中的哈爾濱「網事」
哈爾濱網的史跡,最早見於《清實錄·乾隆朝實錄》。第六百三十八卷,乾隆二十六年六月辛未,乾隆帝諭:
據恆祿等奏稱,松花江下遊伯都訥所屬地方,旗民驛站人夫、口外蒙古等,設網打魚,率多爭競。請分定邊界,計網徵稅,以杜訟端等語。吉林伯都訥等處滿洲、蒙古、民人,多藉漁獵為生,越界捕魚事所不免。著派貝子瑚圖靈阿馳驛前往,與恆祿、傅良及該盟長等,秉公查勘,分定地界,嚴禁越境捕魚,以杜訟端,以資伊等生計。
乾隆二十六年七月辛亥,喀喇沁貝子瑚圖靈阿等奏:
松花江一帶旗民蒙古人等,因捕魚爭界,屢致相控。查松花江下遊,內岸屬伯都訥、拉林,外岸屬蒙古,應令各於本岸捕漁,不得互越。其按網徵稅事宜,除拉林十網曾給閒散滿洲,蒙古十二網亦經分給該處,均不徵稅外,伯都訥十八網每網按年徵稅銀二十兩。從之。
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軍機處滿文錄副奏摺中,藏有吉林將軍恆祿、吉林副都統增海、伯都訥副都統傅良等人的奏摺原件。該奏摺說:「拉林口以下為阿勒楚喀轄地,閒散滿洲回屯此地後,前任副都統將阿勒楚喀轄地內八張漁網全部分與閒散滿洲,以資其生計。」①。
筆者經過考證,奏摺原件所說的「八網」比較可靠。奏摺還說:「拉林阿勒楚喀之八網,既已分與閒散滿洲,閒散滿洲以其為食,懇請聖主天恩,仍照舊將其賜予閒散滿洲。」
奏摺並未一一列舉八網的具體名稱。查清代阿勒楚喀、雙城堡檔案,其名為:哈爾濱網、煙墩網、羅金網、報門網、蜚克圖網、鳥河網、敖繼網、淘淇網、蒙克圖網。
嘉慶二十年地圖中的「哈爾濱」
哈爾濱之名,從元代的「哈兒必」沿革至清代,使用的漢字仍不穩定。官修的《吉林通志》寫作「哈爾賓」②,清代檔案中,哈爾濱、哈爾賓、哈二賓等交錯出現。截至目前,筆者親眼所見最早標註「哈爾濱」的地圖是嘉慶二十年四月,由吉林將軍富俊親自勘測,吉林協領託克通阿、參領豐善保、拉林協領德春查點的雙城堡封堆手繪圖③。
該圖以中國傳統的輿圖繪製方法,上南下北,左東右西。在松花江南岸、拉林河口以下,依此為額其爾多歡(今雙城區萬隆鄉多口店屯)、煙甬(即煙墩網,今雙城區杏山鎮煙囪網屯)、羅金(即羅金網,今雙城區永勝鄉老者王屯)、報馬口(即報門網,今道裏區太平鎮太寧村)、哈爾濱。按:富俊、松寧《為遵旨預議試墾章程以備京旗閒散移駐種地奏請聖鑑事》,有奉旨「著該將軍等即檢查乾隆年間移駐舊案」,其中必有阿勒楚喀拉林繪圖進呈,富俊所繪此圖當源自乾隆舊案。因此,可以推斷「哈爾濱」之名至遲出現在清乾隆年間。
圖中的哈爾濱,以象徵村落的房子圖案標註,其邊界、毗鄰等皆不明晰。後來,同治年間繪製的《黑龍江輿圖》,哈爾濱一帶出現了哈爾賓、大哈爾賓、小哈爾賓,筆者經過考證,其中的「哈爾賓」為哈爾濱船口。「大哈爾賓」為顧鄉約屯,「小哈爾賓」為田家窩棚(田家燒鍋)。即繪製人員失誤,使大哈爾賓、小哈爾賓與顧鄉約屯、田家窩棚互為復文。關於三個哈爾濱的考證,請詳見筆者《哈爾濱開埠史研究》,這裡不再贅述。再後來,東清鐵路興修,西方繪製地圖的方法傳入,雙城廳用西式方法繪製了該廳輿圖(該圖藏於吉林省檔案館),哈爾濱第一次在輿圖上有了自己的邊界,呈倒三角形。清朝制度,準許守護站臺錫伯、卦勒察披甲家庭的附丁,自備耕牛籽種,開墾官荒耕種莊稼,所收穫的糧食,一半供養披甲,一半交納官糧。在拉林阿勒楚喀八網中,唯有哈爾濱網的前身是站臺。因此,這種特殊的傳承使哈爾濱擁有了這片狀如哈勒巴(豬的肩胛骨)的大片土地及三個「哈爾賓」。
網戶達山西人王雲祥
乾隆二十八年,即乾隆皇帝解決松花江越界捕魚塵埃落定的第三年,山西太谷人王雲祥兄弟四人,攜家帶口,風塵僕僕地來到拉林協領衙門,用白花花的銀子,承領了哈爾濱、煙墩、羅金、報馬等「三處半」官網的全部網場。如果不是有清代檔案為證,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該處網場是得到皇上恩準,仍照舊賜予閒散滿洲的,拉林協領有多大的膽子敢承包給民人?再者,明明是四網,緣何卻說三處半?還有,山西太谷沒有漁業,王家兄弟為什麼敢幹這陌生的行業?
在羅金網的所在地流傳著一個民間傳說,這個傳說被輯錄於民國版的《雙城縣誌》上。大意是:城西北瀕松花江有老者王屯。為什麼叫老者王屯呢?相傳早年間有個姓王的漁民,飲酒時,常常酹酒酬謝江神,希望能多捕些 魚。一天,老王獨酌於江畔,偶然來了一位又黑又蠢的老者,老王邀他一起喝酒,也不推辭。老者說,自己也姓王,是居住在這裡的鄰居。從此,老王每次飲酒,老者便不請自來。老者也不白喝,對老王說:「你不要擔心打不到大魚!」說罷,邀老王一同乘船至江中,撒網打得滿船艙的翹嘴白魚。從此,老王總能打到大魚,家業也好了起來。一天,老王突然想起,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哪來的鄰居!因此,故意把老者勸醉,老者果然酒後現了原形,竟是一隻巨鱉。老王大驚,不敢驚動,任其醒去。從此,老者再也沒來。故事廣為傳播,百姓便叫那裡為「老者王屯」。故事生動有趣,但不是歷史,老者王應是羅金網的音轉。
關於王家承領哈爾濱等處網場的事情,屢見於清代地方檔案。同治八年,拉林協領永海曾說過:「拉林原於羅金、報門、煙墩、哈爾濱沿江一帶設立官網三處半,捕打貢鮮,應進鰉魚白魚尾由(來)已久,已逾百年」④。同年,網戶王連茹稟稱:「竊自高祖於乾隆二十八年搬居拉林羅金承領官網,奉打貢魚,並令按年交納課稅」⑤。王雲祥的曾孫舉人王耀德,在與人打官司時說:自己的曾祖「自乾隆年間即寄居此地,設立船口,前在拉林協領衙門領照納租,累世承辦,至今已百餘年。所有船夫水手及一家人口,終歲賴此度活。」這些歷史檔案互為證明,哈爾濱網經過一段滿洲閒散「旗營」後,於1763年進入了「民營」時期,直到三處半官網裁撤。
檔案記載,王家人的輩分混亂不清。為此,筆者下鄉調查,得到了王家族譜。該族譜以王德祿為始祖(高祖父),依次諱玉、祥、永、連、德、建、文、立、廣,較為知名者為王連儒(王連茹)、王尚德、王耀德等。王家除了為朝廷打捕貢魚外,給哈爾濱歷史至少做出了三個貢獻:一是留下一片「晾網地」(曬網場),二是留下一個「鰉魚圏」(今道外區體育場附近),三是出了清代哈爾濱第一個也是唯一的舉人。王耀德,字錦堂,光緒丙子科舉人。他是網戶達王尚德的胞弟,文童王建邦(王佐臣)的養父,可惜英年早逝,未能蟾宮折桂。建字輩還出了兩個吃官飯的鄉紳,一位是王建安,光緒末年任雙城廳巡警局第四區區長。另一位是王建基,曾任吉林交涉總局書記。
八網舊聞錄
拉林阿勒楚喀八網多有故事。有的來自官方檔案,有的來自民間傳說,姑妄聽之。
煙墩網,滿語yandu,其意為「請託、煩人、倩僱」,又作延敦、煙敦砬子,俗稱「煙囪網」。該網納稅捕魚人叫孫成章。雙城堡設治前的嘉慶十四年,他便小有名氣,打贏了一場官司,將到他網場下網偷魚的伯都訥驛丁王泰等告倒。事跡見於《題復吉林伯都訥站丁越界捕魚,追出入官錢文,照例折抵官兵俸餉》折。⑥
淘淇網,位於今賓縣新甸鎮玉泉村淘淇河口入江處,網戶達恆林經營的四處半網之一,其名見於《清史稿》孝義二·董士元。說在嘉慶時,直隸臨榆人董行健闖關東,走了三個月,妻子生下兒子董士元。從此,董行健一去不歸。董士元從小思念父親,六歲時竟失蹤了,母親四處尋找,在關外二裡店才把他找到。問他為什麼跑到這裡?董士元涕泣說:「要尋找父親。」十五歲時,有親戚到瀋陽經商,董士元徵得母親同意後,去了東北,卻一直得不到關於父親的消息。過來十幾年,他到阿勒楚喀辦事,有人說十年前在三姓南淘淇曾遇到一個姓董的臨榆人,不知現在是死是活。董士元立即奔赴淘淇,淘淇地處偏僻,中途迷路,用了很長時間才得達。詢問當地人,果然有知道的,說:「是有一個叫董行健的曾在這裡打漁,死去多年了。」董士元大慟,得藁葬地,發冢審視,齒指血滴入骨,函以歸。至瀋陽,買棺材還葬。
《賓州府政書》說:「松花江一帶居民僉謂江中有青牛、獨角龍各神,稱之曰『江神』。相傳青牛夜間往往上岸,見者謂與常牛等,惟皮為青色。每年無論若何嚴寒,江心相隔五六十裡,必有不凍之處,俗謂之『青牛溝』雲。即青牛出入上岸之路。又雲,每屆開江後,必有一車滿載婦女上船渡江,至中流而沉,謂即河神顯聖。鄰近居民皆往祭之,謂之『祭江』。」
「曬網場」的歷史原型「晾網地」
俚語說:打魚摸蝦,耽誤莊稼。可是,網戶王家卻大背其道,他們藉助給朝廷打捕貢魚的名義,開墾了上千晌晾網地,成為松花江畔數一數二的大糧戶。
晾網地,是清廷留給網戶使用官荒的標準名稱,不僅哈爾濱有,吉林、松原、雙城、賓縣、肇東、肇源、呼蘭等沿江地區皆有,並屢見於清代官方檔案。晾網地的範圍比較模糊,大致以松花江岸為準,「南北以三裡為率」。在官網沒被裁撤前,晾網地只準網戶使用,他人不得擅墾。後來,俄採礦工程師阿奈魯特作《1896年吉林下航記錄》,以俄文載之,譯者不知其源,意譯為「曬網場」。地方史學者關成和先生認為滿語「曬網場」說是虛構的,是《哈爾濱指南》的「臆造」⑦。
自阿奈魯特《1896年吉林下航記錄》中文版,錯將晾網地譯為「曬網場」後,這個名詞便被哈爾濱當局所津津樂道。關道薩蔭圖在《哈爾濱一帶全圖》中撰文附會:「謹按哈爾濱命名之義,一古昔曬網之鄉也。」吉林西北路分巡兵備道兼濱江關道於駟興,在《哈爾濱之地名》中信口開河說:「哈爾濱依滿語而言是打漁網,即漁網之意」。於是,這種訛傳,誤導哈爾濱文史幾十年。需要強調的是,曬網場,中外任何漁村都可以有,晾網地,則是中國行政權的宣示。
同治六年(1867年),吉林將軍為籌措軍費,將哈爾濱等三處半網裁撤。轉年十二月,又將阿什河口以下松花江東岸(今賓縣境內)的四處晾網地裁撤。自此,拉林阿勒楚喀八網壽終正寢。王連茹,抓住了這個契機,招募流民,突擊開墾,僅用兩年時間便墾出熟地八百餘晌。彼時,深受朝廷眷顧的雙城堡京旗,每戶熟地(一名地)才三十五晌,王家佔有土地之巨,不言而喻。
晾網地的非法墾荒,由來已久。據官方同治八年統計,僅哈爾濱等三處半網場的晾網地,就被阿勒楚喀旗人扎拉芬、烏玉奇、恆林、關九太太女兒、雙佑、耿佔爺、馬某,雙城堡旗人扎布佔、付成,拉林旗人成喜、吉郎阿、馬常有、闊普奇先等私佔。其時間或在乾隆年間,或在嘉慶、道光年間。
同治八年(1869年)秋,吉林放荒委員佐領永山、驍騎校亮永等,奉命專程到哈爾濱一帶晾網地調查,發現「拉林裁撤三處半,東自阿什河口起,沿江蜿蜒,由哈爾濱、羅金、報門、煙墩,迤邐而西至拉林河口止,計長二百餘裡,南北以三裡為率,除羅金、報門一帶,民人王蓮茹墾成熟地八百餘晌外,其哈爾濱、煙墩沿江等處,俱系阿勒楚喀、拉林、雙城堡旗人扎拉芬等招民墾成熟地一千餘晌。」⑧
對於這種罔顧國家法度,私開官荒的行為,吉林將軍富明阿以體恤旗人為名,一體歸公輸租,且「從寬不取押荒地捐,自明年為始,每垧按年交大小租錢六百六十文,仍找收三年大小租市錢一吊九百八十文,歸併操兵養馬之需。」富明阿是袁崇煥的後人,他的法外開恩,這使得這些私墾戶愈加大膽,僅哈爾濱王連茹家族,累計在晾網地私墾就達「一二千晌」之巨。彼時,大約3000文(3吊)相當於一兩白銀。如此薄賦,使土地的佔有者具有極大的利潤空間。當然,任何人也不會猜測到,三十年後,哈爾濱晾網地一帶的土地會成為「金疙瘩」。
十九世紀中葉,晾網地是哈爾濱從漁業文明走向農業文明的跳板。十九世紀末,它又成為哈爾濱進入工商業文明的第一塊基石。
①《恆祿增海傅良奏摺》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軍機處滿文錄副奏摺1877—027/059—3346。
②《吉林通志》卷十七·輿地誌五·疆域三:阿勒楚喀城……西北到松花江哈爾賓船口。
③雙城廳《為驍騎校景瑞稟稱祖遺圈地一段查系有無冊檔按圖所指移付事》,藏於哈爾濱市雙城區檔案館。
④⑤《阿勒楚喀副都統衙門檔案》。
⑥大學士祿康《題復吉林伯都訥站丁越界捕魚,追出入官錢文,照例折抵官兵俸餉》,藏於臺北故宮博物院。
⑦關成和《哈爾濱考》。
⑧吉林將軍富明阿《為將哈爾濱等處晾網地俱系阿勒楚喀、拉林、雙城堡旗人扎拉芬等開墾,免追押荒,仿照查辦熟地章程找收三年地租下年升科似乎體恤旗人札飭事》(同治八年九月二十二日)哈爾濱市雙城區檔案館明清歷史檔案雙城堡總管衙門檔案卷3696號。
註:(作者趙力系哈爾濱日報退休高級記者 哈爾濱文史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