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慣例,首先是些不找邊際的話。
轉眼已是27歲,有點嚇人。
20歲後的這幾年,看著身邊朋友逐漸開始在朋友圈裡曬娃曬老婆,而我依然在曬蛇曬蟲子,也不知該優越還是焦慮。
這把年紀,年少時的鋒芒早被磨得一乾二淨,時間也不再是可以肆意揮霍的東西。看著臉上的細紋和日顯頹勢的髮際線,除了暗自給體內的超氧化物歧化酶和穀胱甘肽還原酶加油打氣這種玄學戰術,把閒暇時間用來掙外快、學些感興趣的東西和高頻率進山尋蟲也成了要緊之事。
二十多歲活出了大限將至的覺悟,或許是這輩人共有焦慮感吧。
▲很幸運,年初偶然認識了秋楓老師,一位博學又謙遜的前輩。咱倆志趣相投、一拍即合,不分白天黑夜地跑了很多山溝溝,期間觀察記錄到許多稀奇有趣的生物及其行為,當中也包括幾種我以前未曾見過的蛇。
雖說是第一次在公眾號上寫蛇,但其實我對蛇類一直懷有很深的情感,也正是這種情感讓我不敢輕易去寫關於它們的東西。
大概就像初次發情的少男不敢輕易給心儀的姑娘寫情書,怕寫砸了。
然而這號的更新頻率已經低到我自己都不好意思的程度,再不寫點啥恐怕大家會懷疑我是不是死掉了,想到今年初遇幾種蛇類的故事有點意思,所以不妨寫來分享一下。
今年7月中旬,珠海南端某島。
晚上八點,夏日的驕陽方才落幕,夜晚仍然被悶熱填充,我和秋楓老師二人走在寬闊的山路上。
我在山中夜行時有個習慣——每走一小段便用電筒掃視前方目光所及之處,以防路上有危險之物。
▲某個不經意的一掃,我5.2視力的雙眼捕捉到前方十米左右一處可疑的反光。
當即意識到那是條從草叢裡探出半截身子的大蛇,於是低聲提醒同伴:悄悄地進村,打槍滴不要。
二人手握無法變焦的微距鏡頭,彎著腰緩步靠近,像屋簷上如履薄冰的貓。
走到約5米處,才開始按動快門。
▲逐漸能看清大蛇樣貌,我也意識到這是種從前沒拍到過的蛇。
目測其體長在1.3~1.5米之間。
▲在距離一米多時,我半蹲著拍下這張側顏。
這面相,一看就不好惹。
在此距離上,大蛇尚無過激反應,僅僅把身子繃得緊了些。
隨後我試圖控制住它,以拍幾張全身照,但這種得寸進尺的接近顯然使它惱怒,只見它原地回縮,再一調頭,瞬間竄進草叢沒了蹤影。
倆人半晌才定過神來,一番討論後才想起把它的照片發到微信群裡求鑑定。
最後得到結論:這是條滑鼠蛇。
見這名字,我恍然間又回到3年前的那個中午。
▲雖是為觀蛇而來,但二裸男萬沒料到會出現此情此景。
光頭裸男見了大蛇,先是一愣,再是條件反射地渾身一顫,激起一陣浪花。
那大蛇聞見動靜,側過腦袋用兇煞的眼神稍一掃視,方才注意到岸邊有兩隻直立猿。它對這種膚淺的生物大概向來是警惕且不屑的,只見它往前一個猛軋,露出水中足有2米長的灰黑色身子,先彎曲蓄力,再瞬間釋放,速度驟然翻倍,直往岸邊的雜草中衝去。
待二裸男回過神來,巨蛇已深藏於一人高的水草中,任二人再怎麼打草驚蛇也不見其蹤影。
隨後@清新脫君。告訴我,剛才那是一條滑鼠蛇。雖說沒來得及拍下照片,但與滑鼠蛇充滿戲劇性的首遇已足夠我回味一生,這條滑鼠蛇也成為我目前見過的最大野生蛇類。
時間再來到今年9月下旬。
我和秋楓老師再次相約夜晚探索某海島上的廢棄景區,此處有望不到盡頭的寬闊步道,周邊生境極佳,數年未有遊客光顧,讓這裡如同車諾比一般死寂,也成了大小動物們的樂園。
望不到頭的步道兩邊是望不到頭的各種植被,在我的電筒掃過其中一顆2米多高的小樹樹梢時又有了發現。
▲蛇類鱗片的反光,我對它似乎天生敏感。一條約35釐米的小蛇正在距地面約兩米處打盹。
後經鑑定,這是一條幼年滑鼠蛇。它的體色比成年後要淺。
▲拍下它的側身,再緩慢繞至它正面。
喲,一雙水靈又碩大的眼睛,年幼的它,臉上的稚氣尚未被殺氣所替代。
正當我準備第三次按動快門,滑鼠蛇再次開始了它精彩的表演——這條幼蛇猛然蹬直身子,從2米高處驟然跳落,跌進草叢消失了。
滑鼠蛇,三次相遇,卻連仔細看看它的機會都沒有,果然夠「滑」。
除了三次相遇時滑鼠蛇表現出的暴躁,相信許多自然愛好者對滑鼠蛇的脾氣也早有耳聞,網絡上也有不少關於滑鼠蛇大戰眼鏡王蛇的記載,雖然綜合實力不敵眼鏡王,但滑鼠蛇也絕對是國內蛇類中的戰鬥力第一梯隊了。
大塊頭、暴脾氣、急性子、高敏捷,高智商。這些屬性使滑鼠蛇在自然界幾乎沒有天敵,它們主要以鼠、蜥蜴、蛙及其他蛇類為食,算是林中一霸。
然而不幸的是,滑鼠蛇在我國多省都被視作佳餚,某些貪食之人稱之為水律蛇、長標蛇。這些年的大肆捕殺,已然把它們逼到滅絕的邊緣,野外數量已經少之又少。
在野生動物保護方面,我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尤其是滑鼠蛇、金環蛇、莽山原矛頭蝮等許多已經瀕臨滅絕的蛇類在我國依然僅僅是「三有保護動物」。好在《華盛頓公約》中把滑鼠蛇列入了「附錄二」,這意味著它們在國際貿易中受到保護,不可隨意進出口。
另外,目前國包括內滑鼠蛇在內的眾多可食用蛇類養殖技術已經趨於成熟,但願這對野生蛇類們傳承香火能有所裨益。也希望自己哪天能遇到條不暴躁的滑鼠蛇,讓我和它談笑風生。
要不是今年的一次偶遇,我會一直以為「兩頭蛇」這充滿魔幻現實主義的名字只會存在於市井傳說或是基因變異的蛇類身上。
時間剛跨入今年7月不到10分鐘,我和秋楓老師二人仍在珠海西端的某山路上「掃蕩」。
路旁排水溝裡的一隻白化非洲大蝸牛引起了我的注意,單膝跪地準備拍照。對焦燈照到大蝸牛身上,它身下卻傳來一道異樣的反光。
喲嗬,又是條沒見過的蛇。
▲和滑鼠蛇相反,此蛇行動緩慢,面相和善,我起初誤以為這是條盲蛇或鈍頭蛇。
判斷為無毒蛇,同時擔心它鑽入石縫,於是我果斷跳進溝裡用手把輕輕把它拎了出來放在路面上。
這蛇果然面慈心善,非常配合我們的拍攝記錄。
▲它的頭部鈍圓,眼睛明顯退化,呈灰白色,這代表此蛇很可能長期生存於地下。
這些特徵讓我誤判了它的種類,後在網上搜索良久,我們才確認這是條鈍尾兩頭蛇。
很顯然,鈍尾兩頭蛇雖然名字略顯玄幻,但它並非長著倆腦袋,那這比「史珍香」更不靠譜的名字又是因何而取?
讓我們來同時觀察它的頭和尾。
▲鈍尾兩頭蛇頭部俯視特寫。
▲鈍尾兩頭蛇尾部俯視特寫。
你看,它的頭、尾輪廓和斑紋都高度相似,鈍尾兩頭蛇一名正是由此而來。
▲從側面分別觀察頭、尾,同樣高度相似。
▲鈍尾兩頭蛇總體呈灰色,但鱗片顏色有深有淺,如星光點綴,很是漂亮。這一特徵和珠海常見的橫紋鈍頭蛇十分相似。
▲體型對比圖,鈍尾兩頭蛇體長約40釐米。
關於它,我唯一判斷正確的是鈍尾兩頭蛇確實長居於地底,主要以蚯蚓及各類昆蟲為食。
兩頭蛇屬,我國僅已知三種:鈍尾兩頭蛇、尖尾兩頭蛇和雲南兩頭蛇,廣東省內可能僅有鈍尾兩頭蛇一種,加之它不輕易來到地表,所以能遇見它實屬超級狗屎運。
▲拍攝記錄後放歸。這種「稀罕貨」可能這輩子就這麼一面之緣,祝它好運,少跑來地表的異世界。
▲有這麼個大水桶,半人高,一米來粗,位於某山腰處幾個小魚塘中間,桶中水約兩尺深。
我今年多次探訪這裡,最近二次都在此桶中看到一條小蛇和若干蝌蚪,但小蛇兩次都被桶邊忽然冒出的人頭嚇得不輕,瞬間沉入水底消失,我也不知道它是被嚇昏過去而沉底還是潛水求生,總之兩次都沒能看清它的樣貌。
9月中旬珠海有連續數日的豔陽天,這桶裡的水終於被曬得見了底。
▲再路過大水桶,這條三度相遇的小蛇終於成了甕中之鱉,觸手可及。
這段視頻其實是我拍攝記錄完成之後補拍的,從周邊環境可以分析:這條小蛇應該是順著桶邊的植物爬入,雖然出不來,但桶裡的蝌蚪正好讓它在很多天裡都衣食無憂,但第三次見時,倒黴的蝌蚪們已經被它吃乾淨了。
▲極好的水性、辨識度極高的體色和斑紋,都表明這是一條黃斑漁遊蛇。
▲黃斑漁遊蛇廣泛分布於我國南方多省,理論上在珠海這種溼熱之地數量不會少,但可能由於其常藏匿於湖沼池塘中,所以難有近距離相遇的機會。
▲這是條幼蛇,體長不到30釐米。
很多蛇類幼年時都有這樣一雙大眼睛,這也是它們這一生唯一能賣賣萌的時候。
▲能近距離接觸黃斑漁遊蛇的機會不多,為了多拍些它身上的細節,只能委屈它一下了。
和滑鼠蛇一樣,黃斑漁遊蛇也是個暴躁的主,在我手上時多次張嘴示威,為了不過多影響它,我匆匆拍下它的頭部和腹部特寫便把它放歸。
注意:朋友們切勿輕易上手野生蛇類,即使以溫和著稱的蛇類中也有暴脾氣的異類。另外如果用力不當,你也有可能會傷到它。總之這不是什麼很酷的、值得炫耀的事情,對我來說純粹是為了便於拍照記錄蛇類的某些特徵。
▲黃斑魚遊蛇眼眶後側到嘴角有一道黑斑,這是所有文獻在介紹它時都會提到的一個特徵。
▲腹部黑白相間,紋理分明。
▲拍攝完成後,猶豫良久,覺得這桶它進得去,出不來,把它放回去或許不是最佳選擇。
糾結過後還是把它放回桶中,小傢伙明顯對剛剛被兩腳獸拎起的經歷感到後怕,吱溜一聲鑽到桶底青苔下躲起。
我也決定第二天再回來看看,如果到時它還沒脫身,那再把它放出來。
第二天早上,它果然還在桶底不斷碰壁,而我也查清楚了黃斑魚遊蛇主要以魚類、蜥蜴、蛙為食。大水桶旁數十米就是魚塘,於是我找根小樹枝,把它挑到魚塘邊放走,並想像了一番它今後大魚大肉食之不盡的奢靡生活,我也算是為蛇類的全面小康做了一點微小的工作。
蛇這群生物,毫無疑問是被咱們妖魔化最嚴重的。
在蛇類中,不乏許多比你家喵主子、汪主子還要溫和的種類。
脊蛇屬,是最柔情似水的一群。
▲棕脊蛇,是廣東最常見的脊蛇。
無毒、不到30釐米的小身板、枯葉般的體色,行動遲緩,夜行性。
這些特徵讓它的不起眼程度僅次於鉤盲蛇。
▲豆丁小眼、憂鬱氣質,渾身散發出弱者的氣息。
就差把「人畜無害」四個大字寫在臉上了。
當然,在面對不熟悉的蛇類時,不要以外觀判斷其毒性及攻擊性,這是每位自然愛好者應有的基本素養。
▲黑脊蛇,外形及性格與棕脊蛇都基本相似,但換了個純黑底色。
據說相當罕見,僅此一面之緣。
脊蛇屬,是被幾乎被人類遺忘的一群小蛇,甚至網絡上也查不到它們的太多信息。
▲今年5月中旬,某海島,夜晚10點半。
我和秋楓老師在一條砂礫下坡路上像兩隻大螃蟹般橫行,以防滑到。
「吱溜~」
一個細長的身影從路旁灌木中滑出。
▲初看還以為是體色偏深的棕脊蛇,雖然它的頸部多出一條黃色環紋,但我也沒太重視,簡單拍了幾張便離開了。
▲和棕脊蛇體型相當,膽量同樣很小,遇到人後盤著不動,沒有任何警戒或防禦措施,仿佛早已置生死於度外。
次日,秋楓老師請教了專業人士,對方表示這是脊蛇屬新種,尚無中文學名。後來我把它的照片發到貼吧,並對照了國內已記錄的9種脊蛇圖鑑,果然查無此蛇,才意識到搞了個大新聞,同時也很懊悔沒有給它多拍些特寫。
▲脫髮的男孩運氣都不會太差,6月份再次在同一座山遇到此蛇。這次咱要緊抓時代機遇,全方位多角度把它拍了個遍。
脊蛇屬,屬於遊蛇科,閃皮蛇亞科。
「閃皮」二字我不知作何解釋,但目前所見三種脊蛇體表在燈光下都會反射出彩虹樣光澤,這一特徵在照片中無法體現,只能在它的眼睛周圍略見一點。
▲可能是實在缺少自衛手段,江湖上不好混,不得不演化出一條「大金鍊子」讓自己有些社會大哥氣質。
▲鱗片整齊而規整。三種脊蛇的手感都非常好,稱得上絲般順滑。
不過不建議長時間觸摸兩棲、爬行類動物,因為你的體溫比它們高出許多,短時間過過手癮無妨,但請別傷害到它們。
▲尾部細長。本想給它腹面也拍個特寫,但小東西不願配合,只好作罷。
▲據說脊蛇們愛吃蚯蚓,但廣東許多蚯蚓比它們還大,連黑眶蟾蜍這種粗野暴力的傢伙吃起來都很費勁,不知脊蛇們吃起蚯蚓來又是怎樣一副模樣?會不會被噎著?希望哪天能見識到吧。
▲最後來個彩蛋。去年底加入了森林消防隊伍,偶爾也會負責放歸一些誤入城市後被捕捉的野生動物。
這條緬甸蟒想看看人間煙火,在某高檔小區圍牆旁被逮捕,實在沒勇氣把它放出來拍照,只得拍個袋中合影,後被我們放歸到某水庫旁。
願它安好,別再亂跑。
由於不是野外遇見的,所以不把這位蛇類中唯一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歸入我見過的野生蛇類之列。
但其實我最希望遇見的蛇類是眼鏡王蛇,但這麼些年苦苦尋覓卻不見其蹤,也沒聽說過別人在珠海見過它,所以眼鏡王蛇在珠海很可能已經滅絕。
(感謝劉偉龍同學提供照片)
▲泡酒、吃野味,因為被懼怕而被打死、棲息地減少。
最近幾十年,很多蛇類的野外種群數量都下降了30%~50%
看著我最喜歡的金環蛇被泡在酒中,掛上莫須有的「祛風除溼」之字樣,除了深感痛心,更感任重而道遠。
篇幅所限,這次就不吐槽這些愚昧之事了,
此生願盡我所能,讓這類事盡少發生。
今天的故事就講到這兒,這個時節的蛇們都在貼秋膘準備過冬了,不知明年這時候,我是不是也能解鎖「見過眼鏡王蛇的男人」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