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但不庸俗
在古典音樂世界裡,小約翰·施特勞斯算是異類。他是一位即便你不熟、也總能「談點兒什麼」的作曲家。我們能脫口而出,他創作了奧地利「第二國歌」《藍色多瑙河》;有一位寫過《拉德茨基進行曲》的父親老約翰;還有兩位同樣出色的音樂家弟弟約瑟夫和愛德華;當然,還有一年一度的維也納新年音樂會。
看得出,小約翰·施特勞斯有一種讓古典音樂「世俗化」的力量,這種世俗化,甚至會讓很多「苛刻」的藝術家、品評家心悅誠服。只須舉兩個例子。19世紀那位氣勢洶洶、曾對華格納、布魯克納等人很不客氣的音樂學者漢斯立克,卻偏偏很買小約翰的帳。1899年,小約翰·施特勞斯去世的時候,漢斯立克曾寫了一篇情深意切的悼文。如果你熟悉他那凌厲的筆桿子,或許會驚訝他的好感其實與惡感一致,都來得不可思議,讓人摸不著頭腦。他說:「我們失去的不僅僅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天才,一位使維也納音樂聞名於世的先驅,而且是一位正直、可愛,善良的人。沒有誰比他更謙遜,質樸。」
無獨有偶,在斯坦利·庫布裡克執導的電影《太空漫遊2001》裡,這位從來不按常理出牌的導演,甚至讓完完整整的《藍色多瑙河》伴隨著太空旅行持續了十數分鐘。於是我們看到了穩定的鏡頭,優美的太空站,還有完美的《藍色多瑙河》。這是一部讓人云裡霧裡的電影,但施特勞斯和他的《藍色多瑙河》卻讓畫面充滿了美感。筆者甚至一度把這段漫長的影像看成是《藍色多瑙河》的背景,深邃的太空似乎都在這曼妙的聲音裡翩翩起舞。
可見,在品位超凡的藝術家眼裡,小約翰·施特勞斯也並非「庸人」,而具有一種實實在在,打動人的力量。但這或許加深了我們的疑問:他何以具有這種能力呢?行文至此,筆者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解釋這個問題的能力,但我們卻可以藉此從他最說得出口的幾個地方聊起。
先從施特勞斯家族……
像真正的施特勞斯那樣
提起施特勞斯家族,有兩件事總會談及:施特勞斯三兄弟的關係,以及小約翰和老約翰。有句老話叫「打虎三兄弟,上陣父子兵」,乍看,放在施特勞斯哥三個和他們的父親身上也挺合適。但實際上,家族父子兄弟的關係卻非常複雜。
在小約翰還是孩子的時候,執拗的父親便早早為他的未來做了不近人情的布局:從商。我們很難相信,一位具有極高音樂造詣的父親竟對自己的兒子不抱任何藝術上的希冀,反倒指派一位奧地利的高級會計師沙伊爾去教孩子金融。老約翰這麼做,顯然是忘了多年前他的監護人安東·米勒,以及第一任嶽父施特萊姆曾強迫自己放棄音樂的老帳。但「遺憾」的是,他的孩子偏偏和他一樣「倔」,而且幾乎沒太費什麼功夫,便學會了掌控維也納音樂世界的秘密。
從此,老約翰和小約翰,這兩人的代溝似乎從來都沒有真正嚴絲合縫地閉上。他們曾經激烈爭執,甚至打起擂臺。但爭執也好,擂臺也罷,最終維也納成全了他們倆,順道給了我們一個不得不接受的結果:在大量新年音樂會的節目單裡,你將很難找出比他們「出勤率」還高的父子。
小約翰曾說過:「我父親是一位上帝恩賜的音樂家。如果他內心的願望不是那麼難以抗拒的話,那麼他青年時代所遭遇的困難完全可以迫使他走向不同的人生道路。」我們好像在這對父子身上看到了一種奇怪的輪迴:他們在選擇音樂這件事上,都多少遭遇到了親人們的阻撓——小約翰的阻撓甚至就來自於老約翰,但無論如何,結果是,他們都選擇了一個施特勞斯真正的嚮往和追求。
換句話說,如果沒有這雙重阻撓,老約翰和小約翰的人生究竟會發生怎樣的轉變呢?我們不得而知,但我相信,不管是現在還是未來,維也納人顯然都不太會喜歡這種猜測。
不僅僅是圓舞曲
圓舞曲是我們理解小約翰·施特勞斯的一個重要支點。或者說,當我們觀察小約翰的整個創作歷程時,將會發現圓舞曲對其作品的影響與輻射。
這位「圓舞曲之王」生前共創作了近480首音樂作品。其中包括數量驚人的168首圓舞曲、174首波爾卡、70餘首卡得雷爾舞曲、以及40首進行曲等等。這樣龐大的數目,已可以與舒伯特、莫扎特等量齊觀了。
19世紀60年代之前,小約翰尚未形成自己的風格,這一時期的圓舞曲還保留著父親的影子,比如「初涉江湖」的《心靈的詩篇》,還包括《授予博士學位圓舞曲》在內的一系列為「討好」大學生而做的圓舞曲。
進入60年代後,小約翰的作品開始走入成熟,我們所熟知的《藍色多瑙河》等很多知名圓舞曲都產自這一時期。由男聲合唱改編而來的《藍色多瑙河》似乎無需贅言,它太有名了,有名到不論是序奏還是其中情感表各異的五首小圓舞曲,都足以讓任何聽眾輕易辨識它,喜歡它。除此之外,創作於1868年維也納狂歡節、利用定音鼓和鈸渲染到位的《雷鳴電閃波爾卡》,以及同年的《維也納森林的故事圓舞曲》,也都是進入施特勞斯曲庫的不錯「入口」。
隨後,事情發生了明顯的偏轉。雖然這裡面仍有不少圓舞曲經典之作,比如創作於1883的大名鼎鼎的《春之聲圓舞曲》,以及創作於1889年的《皇帝圓舞曲》,但輕歌劇顯然已成了小約翰的新熱點。
我們或許會問:小約翰為什麼會對這個新「項目」投入了如此多的熱情呢?答案和他的生活密切相關。小約翰是一位職業生涯和其婚姻、家庭保持高度一致的作曲家——這一點倒是保持了家族傳統。他的第一任妻子特蕾芙是一位歌手,正是在她的鼓勵下,施特勞斯開始了第一次輕歌劇嘗試,並把這個習慣很好地保持了下來。
如果要為他的這十幾部歌劇找一把「鑰匙」,《蝙蝠》無疑是首選,接下來《吉卜賽男爵》和《威尼斯之夜》也會是不錯的選擇。而如果想一窺小約翰的野心與抱負,那麼《騎士帕茨曼》倒也可以試試。
說到這兒,我們可能還會有一個疑問:難道小約翰真的就老老實實創作輕歌劇,不在裡面「攙和」點圓舞曲了嗎?當然不能。包括《蝙蝠》在內的諸多輕歌劇,仍保留了很多圓舞曲、拿來了很多圓舞曲。說到底,只要基調還在維也納,小約翰就會牢牢控制自己的創作重心——圓舞曲總是丟不了。
施特勞斯與年味兒
歲末提施特勞斯,總有濃濃的年味。轉眼間,維也納新年音樂會又要再度來臨了。對熱衷古典音樂的聽眾來說,他們不會在意用花一場頂級體育賽事的錢,去看一場品質不俗的音樂會。而對奧地利來說,這場音樂會顯然具有更深層的意義,藉由金色大廳、電視和電臺,它已成為維也納面向世界的一扇透亮的窗戶,以及全球樂迷的一年一樂。
說起來,這場音樂會的內容相當「程式化」。毫無疑問,施特勞斯家族的作品是其中的絕對主角,而加演中的兩首代表曲目更是人人皆知的秘密,它們便是老約翰的《拉德茨基進行曲》和小約翰的《藍色多瑙河》。但這樣毫無懸念的「劇透」非但不會使聽眾感到乏味,反倒多了幾分期待。
很可惜,小約翰生前並沒領受到這份殊榮。充其量,他也僅僅是在類似於1874年這樣的施特勞斯家族作品音樂會裡,過了幾把家族音樂癮。而維也納音樂會的真正開始,已是半個多世紀後——1939年的事了。1939年12月31日,在奧地利完成了「全民公投」、成為了德國一個省的半年之後,克勞斯執棒維也納愛樂樂團,打開了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大門。1941年,日期由12月31日變為1月1日,並自此固定下來,成為了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最終形態。
轉眼又到年末,看到此文的讀者可能已能嗅到新年祝福的氣息。那麼無論如何,可以去聽聽施特勞斯們的作品,不論是老約翰、約瑟夫、愛德華,還是小約翰。即便我們不去維也納,卻也能在年末的音樂會或唱片裡,感受到來自施特勞斯的濃濃暖意。
小約翰沒有領受到的年味兒就在我們這裡,一年一度,屢試不爽。
原載於《愛樂》
201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