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上天空高處去看,我的海南島,就像趴在南海波濤裡的一隻綠毛龜,呼吸著蒸騰的雲水之氣。它的頭朝向東北,尾巴伸向西南,保持著向中原大陸遊泳的姿態。文昌就是龜頭所在,而樂東則是尾閭一端,二者皆為海南人文興盛的地方。這在堪輿學上可能有些說法,但我不懂得玄空的知識。其實,樂東作為地名,沿用的時間不到百年。自唐代以來,此地基本上屬于振州、崖州的範疇。除了千裡長沙,萬裡石塘,它就是海南最荒遠的邊緣。海南古稱瓊崖,北為瓊州,南為崖州,樂東是崖州文化積澱最為深厚的區域。格調蒼涼的崖州民歌,就是從這裡隨處可見的酸梅樹下唱出來的。它把天高帝遠、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境況,演繹到無以復加的程度,讓人聽起來腸子受不了。
崖州與島西的昌化之間,橫亙著一座大山,名字叫做尖峰嶺。它自成體系,不屬於五指山脈、黎母山脈,也不屬於雅伽大嶺山脈。尖峰嶺臨海拔地而起,直上一千四百多米,主峰被雷公電母削成一把利劍,直插蒼穹碧落,是本島熱帶原始雨林最集中的地方。山裡出產的沉香、花梨、靈芝,品質為海南之最。它有一條支脈,像龍頭直接探入海裡吸水,被稱為嶺頭,是氣候的分界線。嶺頭以東的崖州地面,降水豐沛,空氣溼潤,芳草萋美,扁擔插進地裡能開花,適合於農作物的生長,是海南農耕文明最為發達的地區之一;嶺頭以西則是苦旱的感恩平原,儘管一馬平川,但因雨水不足,風沙漫天,地裡萆草都長不起來。一頭老牛在野地裡嚼上一天,還填不飽自己的肚子。歷史上常有盜賊蜂起,殺人越貨,冒著青煙的黑眉嶺,就是土匪聚嘯的窩點,一眼望去令人心裡發怵。《感恩縣誌》有關海防土寇的章節,內容相當可讀。據載,曾有一女匪,率烏合之眾佔據縣城三月之久,最後才被周邊州縣的聯合大軍剿滅。女匪尚且如此,況乎男者。
嶺頭以東,從尖峰嶺山麓流下的白沙河、望樓河兩大水系,流量一度相當壯觀,兩岸田畝盡得灌溉,加上近海溼地、水泊與港灣交錯,使這個地域魚米豐足,人們得以安居樂業,閒暇之時還可以詩書自娛。這裡的人歷代以耕讀傳家,十分重視人文教化。逢年過節,裝燈結彩,對聯寫得極其講究。若有對仗平仄不嚴者,會笑掉人家的門牙。紅白喜事,八音和鳴,還有歌公歌母對和,一杯清茶,幾塊餈粑,便可以通宵達旦。崖州民歌不僅旋律多樣、唱腔獨特,而且比賦修辭相當考究,多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除了民間歌手的即興短句,還有歷代文人撰寫的長卷。其中有的句段令人叫絕,精彩程度不輸唐詩宋詞。古典文學中的諸多作品,都被改編成為民歌歌本,到處傳唱,婦孺也能哼上一段。路上相逢,開口便是「 唱首歌兒丟過去,看你都不懂啥歌。你若會歌與我唱,跳蚤抱琴下海彈。」一旦對上調子,若不是颳風下雨,就要唱到日落西山,鳥雀歸巢。
我老家的鄉紳宋京,是民國時候人。在廣州求學期間,新婚妻子不幸因病去世,他聞訊之後傷痛欲絕,在五羊城寫下了一首《百怨歌》,開篇即是:「去人慾去留不著,到瞭望鄉臺站著看。去人啊,為何乘風駕雲去,不留足跡痕讓我跟……」。生離死別之情,摧肝斷腸。敘事民歌《織女嘆》《英雄歌》,放在整個中國,都是民歌中的精品,不遜色於《孔雀東南飛》。崖州民歌深深浸潤了島西南的人文土壤,有了這種有機成分的積澱與鋪陳,出個什麼人物也就順理成章。
和北部的瓊州不同,崖州是黎漢文化衝匯交融的地帶。黎族同胞基本上是居住在山區,立於高處;漢族同胞則主要生活在沿海低洼地帶。過去,黎族以採集狩獵為業,漢人則以種植與捕撈為生,各有資源優勢,且又分工不同,山海之間可以互通有無,形成經濟文化的依賴與交流。記得,我所在的鶯歌海一帶,蓋房子用的木材,都是用魚蝦從黎家寨子裡換來的。尖峰嶺一帶生活的黎胞,編制的筒裙、籮筐,工藝極其精湛,釀造的山蘭糯米酒,更是能消百愁,讓人一醉不醒。「竹竿打水兩邊分,崖州水甜通感恩。藤橋三亞人穿褲,感恩北黎人穿裙。」異質文化的衝匯,使人理解問題多一種視角,多一條筋筋,開出智慧的竅門來,對自身的生存觀念也有局外的觀照,少了些當局之謎。
本人算得上是地道的崖州人,在某些場合,也曾以崖州遺民自居,自認為是有來歷的,敢以無路可去的絕地為故鄉。先祖夢璜公宋元間自瓊遷崖,迄今已有八百年之久。公以知軍一職蒞崖,於文治武功頗有建樹。他葬在黃流,但瓊州府城也建有他的祠堂,墓和祠皆保存至今,成為省內文物。他的詩文見於《崖州志》等古籍,其中一首七律《暗香》,意境不凡:「月上初更色未沉,香扉百合見冰心。交情淡處何妨冷,臭味深時漸覺親。氣溢清芬如可挹,魂飛白夜總難尋。暗投自有相知意,獨坐黃昏細細吟。」當然,崖州詩人才華最為突出的應該是高山所的鐘芳,和鏡湖村的吉大文。清代詩人吉大文心存遠志,氣魄不凡,早年就以一首七律令人吃驚:「少年立志要登科,有甚文章奈我何?書讀五車猶算少,詩吟萬卷不嫌多。若將海水如硯視,願把江山當墨磨。敕賜蒼天為白紙,揮毫寫出太平歌。」其中蘊含的精神氣度之超拔,令吾輩後人難以步其後塵。自然科學方面,樂羅的顏任光為中國現代物理學的奠基人,並曾出任北京大學第一任物理系主任。這在比天涯海角還要荒遠的地方,也是超出普通人想像力的事情。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為了黎漢融合之計,把樂東的高峰、雅亮等黎族地區劃給崖縣,將崖城以西的西六裡一帶劃給樂東。此後,樂東不可避免地成為崖州文化的主要承載地。在原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樂東成為文化最為發達的區域,在州內及各個縣裡,從事教師、醫生和文秘工作的,多出於此。高考業績更是以樂東為最。崖州地方的自然氣脈與人文蘊藉,在樂東得以繼承以發揚。建省之後,三亞以獨特的地理優勢,成為全國著名的旅遊目的地,經濟也乘勢而上,但文化方面仍然需要本土資源的充實。衣食漸漸豐足之後,生活在三亞、樂東的崖州子民們,還須對自身古往今來的生存經驗,進行整合轉化乃至提升,演繹出既能打動人心,又能開顯境界的精神產品來。
或許是受流貶官宦和古代士文化的影響,崖州人有較強的道德感,不太崇尚弱肉強食、勝者為王敗為寇的叢林法則。在許些地方,一個人只要在財富積累和權力攀升上出人頭地,就被視為英豪,受到旁人的擁戴與敬仰,就有人主動過來向你作禮示好,給你抬轎,乃至鳴鑼開道,嗅你的衣領,粘你的仙氣,分一杯羹湯。他們是不會問你如何起家的。但在崖州地方,情況有所不同,始終有一種清流物議在民間流淌。一個突然發達起來的人,會受到許多人的質疑。如果是官升三級,就會懷疑是否花黑錢買來的?如果是橫財暴發,則會追問是否攔路打劫,或是入室偷盜? 讀過一些書的人,甚至還會以和你這種人親近為恥。因此,儘管崖州人倫親情比島上任何地方都要濃鬱,但在官場和商場,很少有抱團結夥的情況。我出生的豐塘村,曾經有個財主花錢買了個舉人功名,坐上大紅轎,在村裡鳴鑼宣示,半路就被一個書生攔住,說你大字不識幾個,拿錢買假功名欺世,尚不知廉恥,還要招搖過市,把祖宗顏臉丟盡,成何體統!崖州人之間,常常以話語互相戲謔,夾刀帶刺的,相當陰損,並以此為親切。年輕時,我曾經帶著這種習慣走向異地,結果招來許多麻煩。
本人自十七歲離開崖州地界,四處求學供職,但實際上,人始終都沒有離開過文化意義上的崖州。前些天,孫體雄、方世國兩位老鄉深夜來訪,讓我想到了作為精神故鄉的崖州。我相信,只要海棠樹還在開花結子,只要樹頭下還有歌公歌母在對唱,崖州文化就不會絕版失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