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在文昌。家鄉的海棠樹叫瓊崖海棠,屬山竹子科。過去,它大多是野生的,荒坡上,小路旁,樹叢中,都有它的身影。它不像婀娜多姿的椰子樹和昂貴得以斤論價的海南黃花梨那麼聞名遐邇,然而,離家多年,我對它卻一直懷有一種強烈的情思。
海棠樹是一種常綠喬木。大齡的海棠樹幾乎每年都結很多果子。海棠果如小的雞蛋般大,圓形,不能吃,只用其籽實來榨油。榨出的油棕綠色,未經提煉,也不作食用。小時候,村裡人多不捨得買煤油點燈,就靠揀海棠果榨油照明。海棠油燈的製作很簡單,只需將油倒入椰殼或小碗中,放進燈芯,置在架上即成。
小時候,母親白天忙完地裡的活,晚上就在黯淡的海棠油燈下教我識字寫字。海棠果成熟時,正值海南島的颱風季。因而,颱風來臨時,也正是揀海棠果的最好時機。每逢此時,我便與村裡的放牛娃一道,穿上蓑衣,戴好斗笠,背起簍筐,頂風冒雨,高高興興地撿海棠果去。颱風猶如獵獸,拼命地呼嘯、咆哮、掃襲。樹枝被折斷,屋頂被掀翻,根基差點的大樹也整棵地被拔起。豆粒般大的雨點像密集的砂粒,一陣緊跟一陣地向我們襲來,皮肉被打得生疼。簍筐、鬥笠、蓑衣被吹跑,我們也被吹得連栽跟鬥。但我們一摔倒很快又爬起來,趕快揀回蓑衣、鬥笠、簍筐,踉踉蹌蹌地,又朝著海棠樹成片的方向奔去。當看到吹落滿地的海棠果,我們爭著揀呀揀呀,任憑風吹雨打,毫不在乎,一直揀到滿滿一簍筐。
村前路口那株高大的海棠樹更是與我們一群小夥伴結下不解之緣。我們常在其巨傘般的樹蔭下玩耍。有時用小竹竿挑取海棠樹幹上溢淌出來的樹膠去粘蜻蜓和知了,有時用彈弓瞄射樹梢上那些以海棠葉裹成的如排球一樣大小的大赤蟻蟻巢,有時摘回山稔(海南話叫刀尼,學名桃金孃)果,再摘下兩片如手掌般大的革質的海棠葉,一片葉子上放好剝了果皮的山稔果,又將另一片葉子當刀使,慢慢地把山稔果剁成肉泥,然後津津有味地品嘗起來。最過癮的還是比賽彈滾海棠籽。我們的玩法,是沿直線在地面上挖幾個如桌球般大小的小土洞,大概一公尺多的距離一個,用手指將去掉果肉、帶殼的海棠籽按順序彈滾進所有的小洞,先彈滾進最後一個小洞的為勝者。
家鄉人一直承襲著幾樣與海棠樹有關的習俗。一是端午節前一天,家家戶戶都去採摘各種鮮花,其中少不了海棠花,回來後把這些鮮花浸泡在臉盆或水桶裡,晚上拿到院子裡承沐露水,第二天清早起來就拿這些芬芳馥鬱、清涼爽人的「花露水」洗臉。據說洗了能驅邪保平安。二是每年除夕和新一年的正月初一,每戶人家所燒的柴火,一定儘量選用海棠木。因為海棠木呈桔紅色,象徵著吉祥;且其木質堅硬,又含有樹脂,既耐燒,又火旺,象徵著興旺。那熾熱的炭火在嚴冬裡給人們帶來了渴望的溫暖,帶來了對新的一年的憧憬和希望!海棠木也自然成為人們心目中美好的吉祥物。
此外,家鄉還有一種習俗,小孩子要是眼皮上長個癤、頭上生個小瘡什麼的,就到村外揀塊石頭,把一棵幼小的海棠苗壓彎到地上,說是此舉之後幾天,所長的癤、瘡就會痊癒。那時我不曉得這習俗是否靈驗,但看到好端端的海棠苗被石頭壓住,替人受罪,心裡挺不好受。每當看到被壓在地上的海棠苗,我就悄悄地將石頭搬掉。有一年冬天,天氣特別冷,幾天之間,所有的海棠樹葉子都落光了,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青綠色的海棠葉,一向綠葉成蔭的海棠樹忽然間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杈。我還是頭一回見到這「返蟻難尋穴,歸禽易見巢」的蕭瑟情景,心中十分悲愴,便問母親:「娘,落了葉的海棠樹還能活嗎?」母親說:「會的,等到燕子回來時,它就會長出新葉。」果然,春天來了,那些海棠樹的樹梢上都綻出了嫩芽,我的心才踏實下來。
悠悠數十年,往事如煙。然而,家鄉的海棠樹卻一直留存在我的記憶中。
今年端午節前的一天,我回老家時特意去訪小時候守望過的海棠樹。站在樹下,微風拂來,一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幽香撲鼻而至。抬頭望,幾株粗壯的海棠樹挺立著,那墨綠色的密葉叢中掛滿了一簇簇由白瓣黃蕊的小花朵組成的花枝,清麗淡雅,楚楚動人。我忽然憶起,海棠花並不喜歡在春天裡爭妍鬥豔,但與「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的梅花卻又迥異,它總是謙讓,待百花開罷、綠肥紅瘦時才欣然盛開,似乎要把春光悄然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