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今日中國人而言,最耳熟能詳的猴子大概有兩隻:一個是齊天大聖孫悟空,另一個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金絲猴。但這兩隻猴子一個是小說家的虛構,另一個則屬於國寶,自然「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總感覺與人們的現實生活之間缺少了些聯繫。其實在中國古代,有一種頗為神奇的小猴子一直是文人墨客的鐘愛之物,此猴叫做墨猴。
據說墨猴體型小巧,聰慧異常,平時藏身筆筒之中。神奇之處在於當主人準備揮毫潑墨之際,墨猴便會跳出筆筒研墨。等主人書寫完畢後,墨猴便將研中的殘墨舐光,然後繼續跳回筆筒之中。墨猴究竟何時出現,又何時開始為文人墨客所豢養,這個問題一時不得其詳。不過,在一些古籍文獻中,卻顯示中國許多地方都曾經出產墨猴。
體型小巧的狨猴(左)和蜂猴(右)。它們可能是傳說中的墨猴嗎?武夷山墨猴武夷山墨猴與鼎鼎大名的宋代大儒朱熹聯繫在一起。據說,當年朱熹在武夷山精舍著書立說的時候,曾經豢養過這樣一隻猴子。這隻猴子高不過筆桿,重不過半斤。平日朱熹讀書時,猴子靜靜地蹲在筆筒上作「洗耳恭聽」狀。朱熹準備寫字時,猴子則跳下筆筒勤快地研墨。當朱熹外出時,這隻猴子則忠誠地守在家中,不讓陌生人進入。
朱熹豢養武夷山墨猴故事雖然很生動,並在網絡上討論墨猴之時被人頻繁引用,來作為武夷山歷史上曾經存在墨猴的證明,但均無一人給出這一故事確切的史料來源,而現存宋代史料中也並未提及朱熹曾經豢養過墨猴,這就難免給人輾轉抄襲,甚至向壁虛構故事的嫌疑。
不過有一點需要澄清,那就是在古代武夷山確實多猿猴,而朱熹本人在武夷山時也確實見到過不少獼猴,這一點有他的詩作《行視武夷精舍作》為證:「是時芳節闌,紅綠紛有爛。好鳥時一鳴,王孫遠相喚。」朱熹還特意在句末註明:「山多獼猴」。根據明人裘仲孺編修的《武夷山志•物產篇》解釋:「(猴)大僅如拳者為王孫。」清道光年間編修的《武夷山志》(卷十九)也有類似記載:「王孫。似猴而小,大僅如拳。」可見朱熹見到的武夷山猴子是一種體型很小的猴子,但這種猴子是否便是墨猴,則缺乏進一步的證明。所以我們有理由猜測朱熹豢養墨猴的故事極有可能是後人根據上述記載進行的演繹發揮。
除了令人生疑的朱熹豢養墨猴的故事之外,現在我們能看到的關於墨猴的記述,大多來自清末民國之人,而在這些人筆下,墨猴則是活生生的存在於現實之中。
朱熹廣西墨猴清人徐承烈(1730-1803,晚號「清涼道人」)在其所撰《聽雨軒筆記》(卷四)中有對廣西所產墨猴有生動記載:「廣西陽朔縣產墨猴,大僅如拳,而毛悉金色,兩目爍爍有光,能於筆筒中盤曲睡,置之書案間,欲使磨墨,則叩案數下,猴即奮迅出,跪於硯旁,以兩前足捧墨而磨之,使之止即止。見几上蠅蟻即捉食之,無或脫者。又能於花盆間拔草捕蟲,搜剔殆盡。其性飲水即長,故日惟以果飼之。或先以至澀極辣之物入水中,逼之使飲,即挖口磨舌,躁擾不寧者半日。嗣後見水,則閉目搖首,不敢飲矣。然其物亦絕無而僅有者。昔蒼梧太守永公(常)曾蓄其一,予歷試其技,果然。永公言奉天海城蓋平地方,有獸曰艾虎,身之大小類墨猴,而形與毛色,較虎無異,亦能作威吼撲,夜臥於小扁葫蘆中。夏間室中有此物,則蒼蠅皆遠避去,故彼處凡遇宴會群集之處,輒置諸坐側,而文人几案間皆蓄之。……夫目不越乎方隅,每以常而為怪。此數物者,以產自殊方,人皆罕睹,故鹹驚而異之。猶夫蠶之成繭,繭之成絲,夫未之見者,亦未嘗不以為必無事理也。」
通過清人徐承烈的生花妙筆,我們看到廣西陽朔的墨猴不僅能研墨,還能捕食几案上的蠅蟻,甚至能為花盆拔草除蟲,其聰慧程度已經頗有些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徐承烈信誓旦旦地稱自己曾經親眼見過墨猴,還動手測試墨猴來證明其所言不虛,並在文末用「少見多怪」來諷刺人們對於不識之事的質疑,讓讀者除了汗顏自己的知識淺陋外,只能由衷慨嘆: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大概是徐承烈的記載既生動又可信,清末民初之人徐珂(1869-1928)在編輯關於清代掌故遺聞的彙編《清稗類鈔•動物類•墨猴》時,便乾脆幾乎全盤抄錄了《聽雨軒筆記》中關於墨猴的文字。
廣東墨猴除了廣西陽朔,清代廣東也產墨猴。據清人許秋垞(1803-?)的《聞見異辭•小猴》記載:「廣東產墨猴,長約三寸,愈小愈貴,購一頭須值十數金。平時藏入筆筒,至作字時跳出,抱墨盤旋,俟墨瀋濃乃止。寫畢,以舌舐墨,硯田可終年不洗。出入自如,與銀管蒲盧呼吸若相應者。然此種猴不能多得。人有詩一首,前畫友自粵省回裡,曾為予誦之。詩曰:『舐墨無須洗,猴吞不藉魚。藐茲三寸許,常在筆筒居。』」
雖然不及徐承烈筆下廣西陽朔墨猴的「多才多藝」,許秋垞卻提到廣東墨猴很難得(「此種猴不能多得」)且價格不菲(「愈小愈貴,購一頭須值十數金」),既然有買賣,那麼廣東墨猴似乎也並非憑空捏造之物。
四川墨猴清人況周頤(1859-1926)在《續眉廬叢話》中記載了四川地區出產墨猴:「蜀南產墨猴,大如拳,毛如漆,性嗜墨,置之案頭,硯有宿墨,則舔咂淨盡,可代洗滌。」
與徐承烈、許秋垞的生動記載相比,況周頤對於蜀南所產墨猴的描述更為簡略,且更趨於不帶感情色彩的介紹,其說法的真實性遽難下論斷。
傳說中的墨猴因會研磨而得名。海南石猴除了上述明確記載的墨猴產地外,中國古代其他地方是否還有墨猴出產,尚需進一步挖掘史料。不過,古代海南出產的一種體型小巧的石猴(拳猴),與墨猴頗為相似。
清代前期之人吳綺(1619-1694)《嶺南風物記》記載:「石猴出海南,其小如拳,可夜宿筆筒中。」石猴體型小到能住到筆筒之中,無疑與墨猴極為相似,但很可惜吳綺沒有進一步說明石猴是否如墨猴般會研墨。而清人屈大均(1630-1696)在《廣東新語•獸語•猴》(卷二一)中所提到的「拳猴」,極有可能便是「石猴」的另一種稱呼:「瓊州多猴,以小者為貨,曰拳猴。」(清人李調元(1734-1803)在《南越筆記》卷九《猴》中抄錄了屈大均的文字)。其實,無論「石猴」抑或「拳猴」,似乎早在宋代便已經出現。
據北宋僧人惠洪的《冷齋夜話•道士蓄三物》記載:「萬安軍南並海石崖中,有道士,年八九十歲,自言本交趾人,渡海,船壞於此岸,因庵焉。養一雞,大如倒掛,日置枕中,啼即夢覺。又畜王孫,小於蝦蟆,風度清癯,以線系几案間。道士飯,則跳躑登幾唇危坐,分殘顆而食之。又有龜,狀如錢,置合中,時揭其蓋,使出戲衣褶間。」
萬安軍為宋代設置,治所在今海南萬寧。「王孫」其實就是一種猴子。東漢人王延壽所撰《王孫賦》對其有過生動描繪:「有王孫之狡獸,形陋觀而醜儀。顏狀類乎老公,軀體似乎小兒。……或犀跳而電透,或瓜懸而瓠垂。上觸手而攫,下對足而登,至攀攬以狂接,覆縮臂而電走。」
宋僧惠洪對「王孫」的體型描述與石猴、拳猴頗相吻合。但同樣可惜的是,惠洪雖然提到「王孫」被主人「以線系几案間」,但並未提及「王孫」與研墨的任何關係。
另一種體型嬌小的猴:現在寵物市場出售所謂「日本袖珍石猴」,是日本獼猴(學名Macaca fuscata)或獼猴(學名Macaca mulatta)低齡幼仔。近代以後難以尋覓清人筆下活躍於文人案頭的墨猴,到了近現代,不知是因為生態環境變化,還是人為因素,變得難以尋覓,現代著名文豪魯迅先生也為未能擁有一隻墨猴而慨嘆不已。他在《狗•貓•鼠》(收入《朝花夕拾》)一文中便詳細描述了自己對墨猴的嚮往:「看地上,躺著一匹隱鼠,口角流血,但兩脅還是一起一落的。取來給躺在一個紙盒子裡,大半天,竟醒過來了,漸漸地能夠飲食,行走,到第二日,似乎就復了原,但是不逃走。放在地上,也時時跑到人面前來,而且緣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給放在飯桌上,便檢吃些菜渣,舔舔碗沿;放在我的書桌上,則從容地遊行,看見硯臺便舔吃了研著的墨汁。這使我非常驚喜了。我聽父親說過的,中國有一種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發亮的。它睡在筆筒裡,一聽到磨墨,便跳出來,等著,等到人寫完字,套上筆,就舔盡了硯上的餘墨,仍舊跳進筆筒裡去了。我就極願意有這樣的一個墨猴,可是得不到;問那裡有,那裡買的呢,誰也不知道。『慰情聊勝無』,這隱鼠總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罷,雖然它舔吃墨汁,並不一定肯等到我寫完字。」
魯迅先生以未能見到墨猴為憾,但近人俞斯昭先生(1912-2005)卻有幸曾親眼見過這種神奇的猴子。據俞斯昭先生在《舊京雜憶》中記載,他是在景山后街陳姓太監家中見到的墨猴。「墨猴膽小怕見生人,只可遠觀不可近瞅。陳太監的書房是四合院的北上房,很大。當時墨猴蹲在書桌一方端硯上面,身高大約七八寸,毛皮灰黑色。據陳太監介紹,它什麼也不吃,只是舔硯臺裡的墨,墨當然是上好的胡開文徽墨,最好是宋明年間的陳墨,那時已不好淘換了。」
太監豢養墨猴,顯然是一種附庸風雅的表現。如民國武俠小說家趙煥亭的武俠小說《奇俠精忠全傳》一書中便提到張太監豢養墨猴:「那個墨猴兒最是他心愛之物。因那猴兒十分靈警,專會研墨,張監雖不善書,卻好臨池,每日需墨,便叫猴兒去研,以資笑樂。」(第一八六回《捉墨猴英雄顯身手 投奸閹教眾逞機謀》)
很顯然,俞斯昭先生所見到的高七八寸的墨猴,比清人許秋垞筆下的約三寸許的墨猴無疑要大了很多(不知是否同一品種),能否自動研墨不得而知。不過文中提到的一點很值得注意,就是墨猴只吃硯臺裡的墨(注意:是上好的墨),而好墨卻越來越難搞到。不知是否就因為墨猴這個獨特的飲食習慣,才導致它最終走向萎縮乃至消亡。如果真是如此,那也算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了。
舐墨是天性還是後天訓練?關於墨猴,還有一個問題尚未得到解答,那就是墨猴會磨墨並且舐墨,是其天性如此,還是後天的訓練?這個問題之前似乎無人提及,也沒有人來回答。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無疑的,就是中國人很早便學會馴養猴子來表演節目。
根據學者研究和考古資料顯示,春秋戰國時期,古人已馴養猴子。而大約在秦末漢初猴戲已經出現,唐代的猴子訓練已經十分高明。如宋代筆記《幕府燕閒錄》記載,唐昭宗手下訓猴的藝人,馴養了一隻特別聰明的猴子,這隻猴子能夠像大臣一樣隨班朝見,磕頭作揖,唐昭宗十分喜歡這隻猴子,覺得訓猴的藝人有功,便「賜以緋袍,號孫供奉」。而詩人羅隱因為科舉屢試不中,有感於此,特意做了一首《感弄猴人賜朱紱》詩,慨嘆命運之不公:「十二三年就試期,五湖煙月奈相違。何如學取孫供奉,一笑君王便著緋。」
而清代、民國初年更是中國猴藝發展的成熟時期,猴子不僅可以表演換多副臉譜面具,還能與其他動物如羊、狗等一起演出,活靈活現。所以說,如果有高超技藝,應該能夠訓練猴子研墨。
曲阜魯國故城公元前四世紀銀質猴形帶鉤另外,墨猴的產地無論廣西、廣東,抑或蜀南,在清代之前,這些地方尚屬人煙稀少的邊陲地帶,只是到了清代,這些地方才得到深入開發。正因如此,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些地方出產的墨猴,在技藝嫻熟的馴猴藝人的精心調教下,便產生了會研墨的神奇結果。再加上墨猴嬌小可愛的體型,自然令人愛不釋手。
人們總是期望美好的事物一直存在,也許墨猴的傳說太過神奇,今天的人們便希望仍然有這樣的猴子出現,於是網絡上經常有人稱在某地發現了墨猴,甚至還有人叫賣。其實,所謂的墨猴可能並非一種生物學意義上的猴子類型,而是對經過特殊訓練後能夠研墨的體型嬌小的猴子的美稱。今天人們發現的所謂的墨猴,就是與前人所描述的石猴、拳猴等體型相似的微型猴子,如狨猴、蜂猴等。但墨猴的神奇之處在於會磨墨並且舐墨,而這些小猴子,除了體型與墨猴相似外,卻無一擁有這種本領。看來,文人墨客筆下津津樂道的墨猴,今天可能真的已經不復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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